小暑出了门去。
不知道为什么,烟云满脸讨好地拿起那老头子的杯子喝水的那一幕却比先前他在门缝里看到他们那样子,还要更叫他难受。
小暑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烟云喊住了他。
小暑停了脚步,有几分诧异,他本以为烟云还要在那间茶厅里多留一会儿。
烟云气冲冲地走上前来,一把却又揪住了他的耳朵,“你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你倒是有胆子啊。”
烟云的手还是很凉,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几分沉不住气的恐惧,这一次下手也不像往常那样轻柔,很明显的没了轻重,好像她要借着用力揪小暑耳朵这件事情,来冲淡自己的惧意一样。
小暑被她揪得疼得要命,却也没有吱声。
许久,烟云放开了他,小暑忽然咬了嘴唇,轻声而恶劣地说,“顾老爷不是你亲爹。”
小暑说出这句话来时确实是带着一些报复心,虽然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许多的事情,却也还是隐隐地知道,什么话最能够刺痛别人。
然而烟云的反应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她先是一怔,然后忽然尖利而痛楚地笑了起来,“那又怎么样。他供我读书,给我最好的衣食住,我亲爹都不一定能这么对我。你的亲爹对你能这么好吗?”
小暑被这忽然拔高音量的笑声给吓住了。
烟云又再度揪起他耳朵,小暑看到她的眼圈四周已经不可抑止地发了红,不知道是因为极度的伤心,还是因为极度的恼怒,“你的亲爹就是个泥腿子,不把你卖了,你就算饿不死,以后也就是个小泥腿子,一辈子都待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世一世地没饭吃,一世一世地卖儿卖女…….”
小暑忽然使了全身力气挣脱了她,因为使的力气太大,直接摔倒在了地上,少年面色发白,眼圈也泛着红,从齿缝里硬挤出三个字来,“你闭嘴。”
烟云居高临下地看他,依然冷笑着,“你什么东西,也敢叫我闭嘴。”
小暑从地上爬了起来,看都没有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烟云在他身后叫,“你站住,我还没让你走。”
小暑充耳未闻,自顾自头也不回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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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小暑做了噩梦。
其实也不能说是噩梦,只能说是睡梦当中潜意识里对于往昔的回溯。
先是回到了老家那片渺无人迹的荒田里,正是燃烧麦秸的季节,天色暗得像是要塌下来,一个穿着宽大破烂衣服的小女孩独自蹒跚着走在这片荒田里。
她瘦得几乎脱形,头发像是干枯的茅草,一双小脚被地上的碎石草茎磨得鲜血淋漓,她忽然转过了头来看着小暑,正是已经饿死的了小妹妹。
小妹妹那双又大又无神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都是开裂的,她说,“饿啊,哥哥,我饿啊。”
小暑伸手想去拉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够不到妹妹的衣服,她还是哭着不停地重复着,“饿啊,哥哥,我饿啊。”
这一下子他就魇住了,抽噎着,眼泪水汗水糊了一枕头。
不知不觉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次却又回到了纱厂那间阴暗潮湿的厂房里,耳边充斥着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一股刺鼻的棉纱味儿,忽然有什么人大叫了一声,“小许被打死了。”
一群人围在厂房里那扇昏黄的窗户往外看,只见刚满11岁的小许蜷着身体遍体鳞伤地躺在水泥地上,开始时还像被人剥掉皮的野兔那样间或地抽搐几下子,到后面就完全不动弹了,然后立即就有几个人过来把他装进麻袋里拖走了。
11岁的男孩那么瘦小,装到麻袋里,真的就比一只野兔大不了多少。
小暑张了嘴,想要喊叫,却什么也叫不出来,只有热热的眼泪涌出来,喉咙口像是被人掐住了。
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荒田与厂房全部烟消云散,他发觉自己还好端端躺在床上,同住一间房的小李正香甜地打着呼噜,窗外夏夜的昆虫们叫得正欢。
小暑喘着气,手摸到自己仍然激烈跳动着的心房,确认了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然后他下了一个决心。
无论如何,不要回到从前那种日子,不想饿死,也不想被打死。
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继续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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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再见到时,两个人都面色如常,却也都像小孩子斗气似的不言不语。
烟云水灵的眼睛有些发肿,面色也有些发暗,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
烟云坐着看书,却连敲桌子也免了,她什么零嘴都不吃,甚至都懒得拿眼梢去瞥小暑,彻彻底底把他当了空气。
气氛十分僵硬。房间里静得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到。
其实小暑也有些内疚。说到底,是自己先去揭她痛处,但是只要一想起烟云说的那番话来,他就怎么样也拉不下脸来去跟她赔不是。
泥腿子,卖儿卖女,因为的的确确是都被她说对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烟云忽然叫了一声,“小暑。”
小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烟云仍没看他,兀自皱起了眉头,“说多少次了,你应不来声吗?去给我倒杯茶过来。要温的。”
小暑一下子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应了声站起来去倒茶,结果在仓皇之中又跌了一跤。
烟云骂他,“路都走不来了吗?笨死了。”
虽然这样骂着,却掩不住脸上缓和了的笑意。
这时候忽地响起了敲门声。
小暑从地上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三十不到的年纪,像棵野生的树般高大,黑的衬衫和裤子,黑的头发和眼睛,一笑起来,就露出一口野兽般白惨惨的牙来。
小暑一下子就被他罩在了阴影里。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顾家的大少爷顾景仁。
烟云后来说过,“要是这世上真有没心没肝没肚肠的东西,那么除了畜牲之外,顾景仁也算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