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莫名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乡,或者,是如家乡一般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我拖着满眼的昏昏欲睡跟他下楼。我们相背而眠。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害羞令我闭紧了双眼,而他则侧过身来,亲吻着我的头发。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Luka在我背后睡得正香,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再一次独自爬上楼顶。看着眼前陌生的村庄与浮云,突然觉得,无论昨夜发生过什么,无论多么伤心,多么恐惧,多么快乐,太阳下山后,明天还是会爬上来,江原辽阔,个人的喜怒哀乐是何等渺小……
从马拉喀什到卡萨布兰卡,从地中海到比星辰还要遥远的撒哈拉,摩洛哥的街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茶店。
而Chefchaouen城内最好的一家,正好就在Luka的公寓楼下。
一直到第五次光顾,我才注意到茶店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残破的画,彼时,我正与Luka无所事事般站在Dream Odyssey的背景音乐里。
画上是一对身影佝偻、步履蹒跚却执手前行的老年夫妇,让人缅怀,让人悲伤。他们走过沧桑,走过跌宕,又或者是度过平静无扰的一生,而此时,正迎着夕阳共赴人生尽头。他们的背影安详,没有遗憾,没有恐惧,仿佛无论岁月先带走哪一位,都是公平。
就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Leon的面孔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情感攒住了我。
就在Luka转身,将一杯薄荷茶递过来,欲牵起我的手的时候,我抬头,丢给他一个泯灭难辨的眼神,紧接着,抬脚冲出了大门。
Luka在背后一边追逐一边大叫着我的名字,我鬼使神差般,向着海岸的方向跑。
末了,我终于跑不动了,脚步渐缓,直至在水边停下来,我背对着他,宏伟的日落就要震慑出我的眼泪。
Luka大喘着气,悉心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大声喊着,说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他问为什么。
我说日落意味着白昼的结束,像是生离死别!可我从来就不喜欢“结束”,不喜欢“离别”!
Luka一定是被我莫名其妙的愤怒逗乐了。他伸手扶过我的脑袋,放置在自己的胸前,轻声说着:“你仔细听,海浪是会说话的,沙漠是会说话的,夜晚也是会说话的。‘未来’也不过是‘过去’的另一种形态的呈现。你看,从来就没有结束,没有离别。”
我微微仰起头,看着Luka近乎完美的侧脸,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世间一切皆为因果。没有痛苦,就没有拯救。
那天晚上,Luka敲开我的房门,将一颗宝石戒指给了我,那是一个复古厚重的金色镂空指环,众星拱月般围着一颗小巧而精致的托帕石,样式古老却不失精致。
他说这戒指是他无意在集市上看见的,它的名字叫“摩洛哥之夜”,觉得好听,顺便买了下来,送给我,就当作个纪念。
说着,他错过身,撩起我的长发,在我额头印下一个浅浅的吻。那个吻看似刻意实则漫不经心,短暂而清淡,浅到无可救药。
许多个夜里,我手捧着一大瓷杯薄荷茶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乌德琴的旋律,沉浸在对这座城市那些奇幻经历的想象里。
曾几何时,我甚至希望这趟旅程没有结束,这段时光没有尽头。就让我看着地中海,听着琴声,嚼着涩口的薄荷茶,直到人生落幕……
短短一个月,犹如白驹过隙。
临走的那天早上,Luka很早便从床上爬起来,泡好了咖啡,烤好了土司,直到天光明亮才敲响我的房门,隔着门缝,将一杯早安薄荷茶递了进来。
我睡眼迷离地摸去浴室,洗漱完毕,下楼吃早餐。
直到我拿起第五片吐司的时候,他依旧安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不敢看向他的眼睛,只因为我们就要告别。
在机场,Luka帮我托运了行李,他伸出手,握了我的掌心,他的表情告诉我,我们都在苦苦忍受着离别,忍受着此生仅仅一面之缘的现实。我甚至面目狰狞着,咬牙切齿着,深怕一句简单的告别,便会令彼此的留恋擦枪走火。
我站在长长的队伍的末端,前面是一位蒙着头巾的妇女。她冲我微笑,我也回馈之微笑,然后刻意却又心不在焉地低头看手机,页面滑开,关上,滑开,再关上。反反复复无数次,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我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怯懦啊!甚至连回一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可我却也清楚地知道,Luka的身影,始终坚定地站在我的余光中。
队伍缓缓移动,我过了安检,过了身份验证。甚至找到了登机口。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飞机磅礴的翅影,忽而被某种情绪所击中。兴许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为什么不能好好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能与他认认真真地说再见?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拥抱?
我迅速看了一眼手表,鬼使神差地向着出口的方向跑了起来。我想再次看见Luka,却又怕他已经消失在人海。
我跑啊跑,跑乱了刘海,跑乱了步伐,一面横冲直撞,一面跟拥挤的逆向人群说着抱歉。
远远儿地,我看到了他的背影。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喊着他的名字:“Luka—Luka—”与此同时,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等等我,请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