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云扶的车子下山,就被郑雪怀的车子给堵在了半路。
夏之时亲自过来打开云扶的车门,行军礼,“沈公子,请您挪动一步。”
云扶看着前方,郑雪怀坐在他的军用吉普车里。
云扶自不意外,淡淡一笑,“夏副官,去告诉你们郑督办,我的车子比他的舒服。他的腿不好,还是过来坐我这个车更舒服。”
夏之时面无表情,“奉郑督办钧令,请沈公子挪动。”
云扶点点头,转身下车,“好,他是督军大人,是获鹿省军政长官。我不过一介布衣,自不敢不遵郑督办的——钧令。”
坐进郑雪怀的车子。
“小雪,这还是头一次,你稳坐钓鱼台,等着我这条鱼儿主动上钩。”
云扶说罢摇头而笑,“不,你不是等着我上钩,你是命令我上钩。郑督办的军威,我领教了。”
从前每次,若是他来找她,永远都是他下车,走到她的车子旁,站在门外等着她。
无论是一年前,在火车站被他截回;还是后来的每一次……
而今日,他只用这样一个变化,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将他与她的距离终究推远。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她也就敛起心绪,放下遗憾去。
心下便也只剩下两个字——也好。
郑雪怀面色阴沉,被夜色笼罩,“小云,你方才话里的讽刺,我已如数收到。你曾经对我说的话,我也一样都没忘了——那天你接走封百里,就曾对我反讽过,说你是个女子,又只是个商人之女,仿佛对我这个督办之位没有半点影响力的么?”
“小云,你这句话,到今日,我终于明白了。”
云扶亮声而笑,“是么?小雪,谢谢你这么抬举我,不过我说句实话,你还是抬举我了!”
“真正能影响到燕都总统府和总理府双方达成共识,这可不是我小小的商人能办得到的。我家就算有些活动的钱,可是也不够买得一向水火不容的府院之争为了我而平息!”
云扶妙眸轻转,“你怎么还不明白,真正拥有影响力的,还是‘靳家’二字。燕都看中的是靳家的声名,是大帅的余威,是整个江北依旧对靳家的忠诚!”
“小雪,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到此时你应该明白,江北依旧是靳家的江北。能够继承大帅尊位的,也唯有靳家的后代……这不是我一人之见,这是整个江北,乃至全国共同之见。”
“在大帅遇难一年之后,他的独子继承了大帅曾经的江北巡阅使之位,这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郑督办,你难道看不明白这情势么?”
当初云扶能说服靳云鹤,又哪里只是那一块金砖的功劳?
金砖是能敲开门,可是金砖的分量还不足以叫曾任国府总理的靳云鹤就范。
靳云鹤不仅仅当过总理,靳云鹤自己也有家财万贯,虽说不介意多一块金砖来锦上添花,可是人家没必要为了一块金砖,就去办自己不愿意办的事。
靳云鹤肯亲自出马,从津门赴燕都,说服现任国务总理潘郁,再设法与燕军控制的总统府达成妥协,说到底,为的还是靳家。
——他需要靳家的支持,他也感念当年大帅对他的旧谊。
云扶知道,她自己不过只是当了个穿针引线的人而已。真正能将靳佩弦推上巡阅使之位的,依旧是靳家在江北独一无二的影响力。
云扶抬眸,一双眸子在夜色里熠熠如星,“小雪,若你还是小雪的话,听我一句——别争了。”
郑雪怀的面色,已是苍白。
便宛如他的名字一样,这一刻霜雪满面。
云扶转开眸子,不去看他的脸,只看窗外夜色。
“你不姓靳,你终究只是大帅的继子,无论你如何口口声声强调‘爸爸’二字,也不论你多少次重复强调你曾从爆炸的船舱里将大帅背出来,都无法改变你不姓靳、身子里没有靳家血脉的事实。”
“江北的大位,就怎么都不该是你的。你若能如你从前所说的,尽心辅佐靳佩弦,那么这个获鹿省督军之位,自然依旧是你的。他不会抢你的位子,因为他是靳家的独子,是江北少帅,他的位置在整个江北八省。”
郑雪怀闭上了眼,“小云,你好冷酷。”
云扶点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喜欢再绕弯子。”
云扶幽幽抬眸,“甚或,我因为恨你当初那样对封百里,我都不应该再叫你一声‘小雪’,我也不应该再跟你说这番话。”
郑雪怀倏然抬眸,眸光如寒冷的电光,“那你为什么要帮佩弦?你既然,已经忍了封百里,你为什么还要趁我不在,为了帮佩弦,却在我背后捅刀子?”
云扶轻垂眼帘,“……为了自由啊。”
“我早说过,梅州留不住我,大帅府更不能。我得给靳佩弦找个千斤坠儿,将他给坠住,叫他无力再追踪我,那我才能顺顺当当地离开,走得安心。”
靳佩弦已经登上了江北巡阅使的高位,江北八省的事,每天无数件,会化作层层蛛网,将他给缠得死死的。想挣脱,都挣脱不开。
郑雪怀眯紧了眼,“真的?”
云扶耸耸肩,“要打赌么,郑督办?”
“赌什么?”郑雪怀紧紧盯住云扶。
“赌我离开,而且就在几个月内。我若走了,你认赌服输,就也从此放下夺位的野心,做到你曾经所说的,与靳佩弦兄弟齐心。你辅佐他,自少不了你一个副帅的身份,终究会比一个获鹿省督军要高。”
郑雪怀摇头而笑,“那如果你输了呢?你肯给我什么?”
云扶认真托腮想了想,“我不是输不起,我是自己都找不到还有什么能吸引你的。权位对你而说的重要,我又能拿什么来做等值的比较呢?”
“你自己!”郑雪怀的眼忽然灼热起来,“如果你输了,你把你自己给我!你让我输了权位,可是终究赢得了你!”
云扶眯眼凝视郑雪怀,“何必呢?你忘了,我已是残花败柳。”
郑雪怀摇头,“我看重你的,不止是你的身子。要是想要一个完璧之身的女子,这世上多的是!可是,那个叫小云的女孩儿,却是这天下,仅此一个。”
云扶霍地垂下眼帘,眼里有灼热和刺痛的东西。
可是她面上却是漾起挑衅的笑容,“……那,现在就立字据啊?如果你现在敢立字据,我现在还敢答应。”
“我可不肯定,若是今晚睡醒一觉,或者是一个小时候冷静下来,我会不会就毁了这个念头了。”
云扶缓缓睁开眼,眸光如水,浸住郑雪怀,“你该明白,你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多次,可我从未答应过。眼前,是第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郑雪怀忽地扬声,“夏之时,拟稿!”
夏之时不愧是机要秘书的出身,速记本事强,在郑雪怀口述完毕之后,他已经将稿子写完,两手恭恭敬敬递过来。
郑雪怀接过来,亲自紧张地核对。
整个过程里,云扶却仿佛事不关己,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一脸的悠闲。
甚至,哼起了一首英文小调来。
郑雪怀也是一目十行,快速将稿件审核完毕,抬眸看一眼云扶。
云扶这才悠闲地转头过来,向他微笑,“弄完了?”
郑雪怀点头。
云扶伸手要自来水笔。
郑雪怀没忘了提醒,“……你是商云扶,不是沈云海。”
云扶笑起来,“对对对,你要的是女的。我当女的,得叫商云扶。要不然岂不成了男的嫁给男的了,也没人给发结婚证不是?”
“嫁给”、“结婚证”几个字眼,又将郑雪怀眼中的火花催得更盛。
那边厢夏之时也是下笔不停,又抄写好了另外一份。
两份字据,一式两份,两人签字,各存一份。
回到大帅府的云扶,反倒一身的轻松。
她跑到水边看莲花——
还不到莲花盛开的季节,她寻的是小荷叶。
不知怎地,她对荷叶的期盼,甚至是超过莲花本身去的。
花就是花,开花的过程总归相似,不过是展开花瓣,一层一层罢了。
可是荷叶却不一样,开始那么指甲盖大,然后越长越大,最后如大圆盘一般铺满水面。
小小的圆满,长成大大的圆满,总归叫人心下满足成欢喜。
“找什么哪?”背后传来笑谑之声,靳佩弦走过来,在石凳上坐下,“你钱包掉水里啦?”
云扶只能翻白眼。
不过他说的也有那么点道理——她爱财嘛,也唯有钱包掉水里去了,才能引得她这么用神地找才是。
嗯,合情合理。
她转身去瞪他。
升任江北巡阅使,今日的他,已经换穿了元帅服。
——尽管,燕都的“晋升上将”命令还没到。
可是谁让元帅并不事军衔中正式存在的,那都是各派的下属对于一派军阀首领的尊称。除了国家元首兼任的“陆海军大元帅”之外,其余军阶里是没有元帅一职的。
而此时靳佩弦已是江北巡阅使,那么就已经成为靳军新的领袖,穿这元帅服,本是应当应分。
云扶眯眼细细打量穿着元帅服的靳佩弦。
几个月前,他刚穿上少将的礼服时,她已然惊艳。只不过极力压抑着,不肯叫他看出来。
而眼前,蓝色呢子制,用金线绣嘉禾金花;军帽亦垂下金色帽缨……隐忍冷静的蓝,配如此耀眼恣肆的金,将两种矛盾的配色融和成这天下至尊的规制。
云扶含笑点头,这一次不掩藏赞赏了。
“嗯,这衣裳挺好看的。”
靳佩弦笑了,抬手轻抚肩上金绣的垂穗嘉禾,“我爸为我取名‘佩弦’,是要我‘佩弦以自急’。今日这身衣裳穿上,倒已是有形的弓弦了,让我想再慢性子,都做不到了。”
云扶点头,“你瞧你肩上扛着的,可不仅仅是金制的肩章,那是江北八省的重担,是你靳家几十年来的威名。”
靳佩弦点头,却还是轻哼一声,“我怎么有点后悔了呢?你说,我现在把这衣裳脱了,肩章摘了,送还给燕都去,行不行?”
云扶耸肩,“燕都国府虽说实际上是个摆设,可那也终究还是国府。就像后期的周天子,你若敢抗命不遵,自然有人跳出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早与靳军有嫌隙的燕军、穆军等就都会名正言顺地讨伐你。”
“不仅外头,就连内部,如郑小雪、郭子林等人,都可以竖起‘义旗’,名正言顺地倒戈而击。”
靳佩弦叹口气,“真不好玩儿。”
云扶轻笑一声,扭头瞟他,“不好玩儿么?那你早弄那么些栗子干什么?”
靳佩弦有些语结。
云扶摇摇头,“这次的顺利,其实出乎我意外。我能说得动靳云鹤,是因为靳云鹤自己野心不死,还想重新当上总理,那他是需要你们靳家的支持的。”
“我惊讶的是总统府那边。总统府是燕军控制的,凭他们跟你家的旧怨,他们理应从中作梗才是。至少,他们在知道我去燕都和津门,也会给我制造麻烦才是。”
“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顺顺当当地就容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儿去。最后我走的时候,还不忘了给我再送些栗子。”
云扶眯起眼来,“那栗子提醒了我,其实是你自己早就与燕军达成了某种妥协……所以燕军才既没为难我,更顺水推舟就同意了总理府那边的意见。”
云扶叹口气,“最初,被郑雪怀联合几位大佬将你撵出军政会议,你看似不急不慌,依旧纨绔不羁,其实是你以退为进,已是将心思用在了燕都那边。”
“你不在乎军政会议的席位,因为军政会议只能决定一生的督军;你的心思在燕都那边,因为唯有他们才有资格直接任命江北八省的巡阅使!”
这样想来,他跟她的计划路线,其实是相同的走向的。
只不过,他甚至比她动手更早,埋线更深、更远。
云扶甩甩头,仰头而笑,“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得到今天的位置,一样能凭自己,叫郑小雪和那几个大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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