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
叶小鸾听见云扶在这儿“和稀泥儿”,恼得冲云扶一瞪眼。
云扶无辜地摊摊手,“是真的。小爱不仅是半个中国人,人家的母亲还是格格儿呢。”
云扶扭头问小爱,“你外祖父是蒙古的什么王公来着?”
若月红着脸道,“是世袭札萨克郡王,具体的旗属就不说了吧。沈公子和叶小姐估计听着也耳生。”
云扶立时点头,“也是。我就上回被劫的时候儿,听过那帮劫匪说过一次什么前旗、后旗、左旗、右旗的……我一听就晕了。更何况还有前头那些什么这个部,那个部的。”
叶小鸾却不肯接受,坐直了盯着若月爱生乐,“也就是说,即便若月你是半个中国人,可那一半的中国血统里,却又是蒙古人,又是满人的……”
“若月,我们中国已经共和了,你该知道吧?孙大总统说过,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若月脸色便是一变。
云扶垂首笑,“孙先生虽说是伟人,那话也说得狭隘了。孙先生这话虽说在缔造共和之时是旗帜,可是现在如果再说,只会造成我中华四分五裂。甚至,连中原地区都留不全的~”
云扶说这话的时候儿,目光从若月面上滑过。
因为这“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甚至是东洋人先提出来的。
在《开诚忠告十八省之豪杰》一文中,东洋人宗方小太郎开篇写道“满清氏元塞外之一蛮族,既非受命之德,又无功于中国,乘朱明之衰运,暴力劫夺,伪定一时,机变百出,巧操天下。当时豪杰武力不敌,吞恨抱愤以至今日。”
接下来,宗方小太郎历数清政之失,“人主暗弱,乘帘弄权,官吏鬻职,军国渎货,治道衰颓,纲纪不振。”
不过,写到后面,宗方小太郎渐渐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在檄文中,东洋人给“十八省之豪杰”打了个包票,说“我国之所惩伐在满清朝廷,不在贵国人民也;所愿爱新觉罗氏,不及耸从士卒也。”挑拨离间的意味,昭然若揭。
另外,东洋自诩和中国“同文同种”,号召中国民众集结义军,“逐满清氏于境外”、“复三代帝王之治”,还搬出明太祖朱元璋,俨然以华夏文明的继承人自居,口口声声说要帮中国人恢复华夏。
“孙先生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口号的狭隘,所以后来更改了。到《临时约法》之时,已是改为‘五族共和’。就连那国旗,就是明证不是?”
云扶的话实际上是针对着东洋人来说的,只可惜叶小鸾之听见了表面,仿佛是云扶反驳她似的。
她又盯云扶一眼,“可是不管怎么着,若月这样的血统,大帅一样不会接受的!就像,我们校长和那些大人物们,回国之后就立即断了跟那些东洋女人们的关系一样!”
若月低低垂下头,手指绞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云扶看看两人,轻笑一声,“瞧我,真是太失礼了,光跟你们二位说话,都忘了要亲手给你们煮咖啡的。”
云扶准备好了煮咖啡的用具,纯银雕花的咖啡壶,看得若月都忍不住轻声称赞,“美食美器,沈公子真是有格调之人。”
云扶含笑眨眼,“给美人儿们喝咖啡用的,自然不能不美不是?若是我自己,直接大茶壶架在壁炉里就煮了。”
若月这才笑开,“沈公子真是豪爽,一点都没有小女子的拘泥。”
一杯咖啡落腹,若月爱生便起身告别。说医院里还有事,她不能离开太久。
云扶自然明白,这是若月爱生当着叶小鸾的面儿,着实不自在。
云扶含笑亲自送出门去,两人在门口依依惜别,云扶邀请若月经常来玩儿。
刚回到办公室,叶小鸾就绷着脸走过来,“你怎么话里话外都是帮她的?怎么,你倒仿佛更喜欢她似的?”
云扶笑着摇头,“以我现在的身份,我喜欢不喜欢谁,哪儿有什么要紧呀?我可不是靳佩弦的正房了,你们两个也不是侍妾,不用在意我的意见。”
“再说呢,我一来是要感谢人家帮了靳佩弦,拿出那份鉴定报告来,才最终堵上了报纸的嘴,并且为靳佩弦最后迎来了燕都国府的嘉奖通电不是?”
“二来么,”云扶转头盯着叶小鸾,“人家好歹原来是客,再说人家礼数周全,小叶你可有点儿不够大方了啊。”
“别忘了,你可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云扶说着拍了拍叶小鸾的肚子,“得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说呢?”
叶小鸾叹口气,“可谁叫她是东洋人呢?还有他们东洋人那种一说话一鞠躬的样儿,我看着就觉着假惺惺的!”
“别告诉我,你忘了《马关条约》、《二十一条》!”
“怎么会呢~~”云扶眼帘倏然轻垂,“还有不久前刚刚发生的济南之事。”
“那就好。”叶小鸾盯着云扶,“你得帮我!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云扶便笑了,淘气地冲叶小鸾一眨眼,“谁说我帮她,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了?纯贝勒可是她表哥,纯贝勒还帮我挣钱呢……我这么贪财,我可只认钱不认人。”
“小叶,你觉着对于我来说,你比钱还重要么?”
叶小鸾恼得直咬牙,“可是你别忘了咱们两个刚刚立完的字据!将来你这温庐有事,不是还得我替你看着么?到时候如果整个温庐都没了,那纯贝勒还替你挣的什么钱啊?”
云扶终是大笑,“好好好,小叶,你别急啊!我当然帮你了。要么,我今儿为何要搭这么个台子,叫你们俩正式见面呢?”
云扶眯眼冲叶小鸾眨了眨,“就是因为我现在已经跟靳佩弦没关系了,可是我既然知道了若月的身份,我就总得告诉你不是?也唯有在我这儿,你们两个见面才是最方便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不能白白帮你。所以你刚进我这门儿,我就得先跟你立个字据。你要是当时拒绝了,不肯帮我,那我就也不让你见若月了。”
“原来你还有这一手?!”叶小鸾也是惊呼,“你这人,肚子里怎么那么多弯弯绕呢?”
云扶耸肩,“都告诉你了,我们当商人的,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再说了,就凭咱们俩当初的关系,我凭什么帮你啊?”
叶小鸾直瞪眼,“……那你,刚刚也没帮我啊!你分明是一句话一句话都帮着她说呢,你是往回怼我呢!”
云扶叹口气,将她反驳“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缘故与叶小鸾讲说了。
叶小鸾便也一怔,“……可是我们学校里,不是这么讲的,老师们没说过东洋人有那样的文章啊!”
云扶点点头,“要不怎么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呢。如今是乱世,想要看懂眼前的形势,甚至哪怕只是一句话,都得跳脱出去,高一点、远一些来看。”
叶小鸾深吸一口气,“你在西洋多年,这些东西你都是从西洋那边得来的,难怪了。”
云扶点头,“总之一句话,防备东洋人是没错的。”
叶小鸾眯眼盯住云扶,“你,话里有话。”
云扶含笑点头,“我可不是让你只防着若月一人。你们两个之间的争斗,只是小事儿。”
“我更想叫你帮靳佩弦,看着点儿大帅府里……”
叶小鸾吓了一跳,“你难道是说,大帅府里已经有东洋人了?”
云扶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窗外高天,“东洋人无孔不入。大帅身故,大帅府和江北都出现了权力真空,东洋人不可能放弃这样的良机。”
“现在大帅府里有没有东洋人,我不好说;但是我却敢肯定,东洋人的触角却一定已经伸进去了。小叶,大帅府里这样多人,这样多的利益纷争,说不准谁私下里已经被东洋人收买,或者与东洋人合作了。”
“你要是真的想帮你七哥,那你就得寻常帮他留意着。你不仅要防着若月一个人,你更得防着整个东洋要伸过来的触角。”
叶小鸾凝着云扶,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从前哪里想过这些?
她家是旧式家庭,她外祖父那位老秀才在家里奉行的依旧是三纲五常那些东西。虽说共和之后,风气大开,准她出去念书。可是回到家里,依旧还要遵循过去那些古礼。
她的同学里,太多人已经剪短了头发,有的还烫了卷儿,穿起了高跟鞋……可是她的大辫子却半点都不许改。
她穿的,依旧还是最规规矩矩的校服,一条直筒下来的长长旗袍,不敢有一点腰身和花饰。
故此她的眼界,也只有后宅那么四四方方一块那么大。她想要争,依旧还是旧式女子们后宅里争宠的那些戏码。
她没想到,她若想陪在七哥身旁,竟然还要懂这么多,做这么些。
以她一个小女子,却要防范那么大一个东洋么?
她听见自己心里在打退堂鼓。
天啊,她该怎么做?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到。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少帅夫人的身份,哪怕是侧室夫人也好。只要在大帅府里拥有自己的地位就够了……为什么,她竟然还要做那么多?
当年大帅还在世的时候,大帅府里那么多位太太,大帅也没用任何一位太太来办这些事啊!
大帅还强调,叫那些位太太都安分守己,谁都别给他添乱——就算二太太邱梅香那么个跋扈的人,可是她能跋扈的天地,也就后宅那么大点儿,邱梅香绝不敢插手大帅的军政事务。
而她姨妈呢,从前大帅在世的时候,就更是几十年的不声不响,只一颗心全都扑在抚养七哥的事上。也只是在大帅故去之后,这才一改从前忍气吞声的脾气去,适当地该说的话说、该办的事要办了。
她在大帅府里这些年,看着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所以她从来就没想过,却原来竟然有一天,她还要扛起这样的担子来。
叶小鸾的沉默不语,云扶心下倒不惊讶。
看看三太太的今天,就仿佛能看得见叶小鸾的将来。
——内斗是一把好手,可是对外却未必有本事撑起一片天来。
在这方面,她们姑侄两个,都比不上四太太。
“小叶,其实……你念过书,书念得也好。你的见识和经历,理应都远远超过太太们去。毕竟你生在共和的年代,思想已经开化,你就算是没留过洋,可是你的视野理应比上一代人更广阔。”
云扶静静望住叶小鸾,“只要你有这个心,你一定能做到。”
叶小鸾尴尬地苦笑一声,“你不会又与我使什么攻心战的手段吧?今儿,是我头一回有一点犹豫,我是否还真的要继续跟七哥在一起……”
云扶耸耸肩,“是啊,我就是在跟你打攻心战。你现在是否已经准备放弃了呢?”
叶小鸾仔细凝视云扶半晌,“你这人,从来说话不真不假的,叫我从来就不敢相信你!”
云扶大笑,“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当什么商人啊?那我就得跟你一样,素素静静地,回学堂念书去了!教员们教什么,我就信什么,哪儿会多问一句呢……”
叶小鸾恼得跺脚,“你只要逮着机会,你就总是挤对我!”
云扶傲然一笑,“那你就别惹我,躲我躲得远远地。”
叶小鸾拿云扶实在没辙,只得叹口气,“好了,你别闹了。反正你得答应我,你得帮我,不能帮着那个东洋的丫头!”
当这个春天悄然接近尾声的时候,靳佩弦那边终于传来好消息——获鹿省的匪患,那些能叫得上名来的,基本已经被荡平。
靳佩弦叫人回来送信,说不日就将回师。
大帅府里登时热闹了起来,三太太为首,张罗着在为靳佩弦接风洗尘。里里外外大清扫不说,还要张灯结彩,厨房就更是忙成了一团。
二太太因为郑雪怀那边没什么好消息,看不惯三太太的喜气盈天,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镇日端着手臂,由打开的窗户朝外,冷冷斜睨着。
云扶每次上下楼看见了,都要格外打个招呼,难得热情地说一声,“二太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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