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刘展站在蕲春供销社的门口,正在听宣义部的人在那读上个月的报纸。
“高蔡侯宣告放弃一切封地和诸侯权力,宣告高蔡的土地顺应三代上古之时,归民众所有,自认自己是窃取了民众的土地而归于自己是为大盗……”
旁边不少人在那侧着耳朵听,刘展心想,这高蔡侯倒是明白道理,顽抗下去并无意义,不若投降。
供销社的门口,几个人正在那里买盐,供销社拒绝粮食直接交换,哪怕是如同脱裤子放屁一般,也必须要在供销社把粮食卖成钱再从供销社买盐。
好有几个人正在偿还铁器、农具、种子的分期贷款,他们有些还不识字,但是已经认识了纸币的面值。
旁边装饰着璆琳窗的小学堂里,正传出郎朗的读书声,很多孩子没有纸笔,只是拿着一块便宜的青石板,用滑石在上面涂写。
泗上当地融合了宋、楚、齐、越以及雅音的方言,在这里变了味道,可听着孩子们大声朗读的日月、鱼虾、米稻之类的话音还是可以听得懂的。
征召服役的命令已经下达,看起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分发的新式农具和新的种植技术以及取缔了封建劳役之后的村社之民对于将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而且鉴于服役政策是过渡政策只是每家出一人,对于此时动辄四五个孩子的家庭而言并不能产生太大的影响。
供销社的门口,刘展看到了一个算是有些熟悉的人,正在拿着一张鳄鱼皮卖钱,身上背着一支大火绳枪。
这人的家里抽姓的时候,抽了个刘姓,村社里抽到刘姓的不多,刘展多少有些印象。
这个人在家里排行老三,于是有了姓之后起名就叫刘三。
后来县里组织了一次打鳄鱼的活动,这人颇有勇力,连杀两鼍,县里便奖励了他一支火绳枪,还有一些钱。
后来刘展才知道,这人在家里不事生产,各家各户分地之后,家家都忙着种植开垦,他却能偷懒就偷懒,不喜欢农田劳作,在家里颇为不受待见。
兄长嫂嫂们对他意见颇大,村社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不过考虑到过一阵要服役,兄长们总算没有把他赶出来。
等得了火绳枪后,更是经常出入山河大泽之中,也不耕种,只和附近村社的几个“不事生产、游手好闲”之辈狩猎换钱,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不过虽然不喜欢生产劳作,可是这个人却很喜欢听外面的事,对于遥远的泗上以及更远的天下充满了好奇。
服役的命令下达后,他是最欢脱的一个,觉得就应该出去看看而不是在家里一辈子务农。
刘三卖掉了鳄鱼皮,从供销社打了一些酒,又买了半斤火药,想了想询问了一下铁锅的价格,咬咬牙叹了口气。
看到了刘展在旁边站着,便过去打了声招呼道:“县长,过几日就要服役了。墨家军中像我这样的勇士,可以做连长吗?”
他这些天听了不少泗上的事,知道泗上军中的编制。政策又是有意打破之前的尊卑有序的传统,是以刘三并不害怕这个管着好几千户的县长。
刘展心想,解悬军中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凡有勇力便可。
再说你们这些服役的也不是去作战部队,县里征调的服役者是去鄂邑建设的,于是便道:“打仗还轮不到你们。不过服役得有服役的样子,解悬军连连获胜可不是靠你这样的人。”
“泗上不是遍地勇悍亡命的人,但泗上现在一条鳄鱼、一只老虎都没有。”
刘三嘻嘻笑了笑,问道:“服役不打仗是去做什么?”
不待刘展回答,旁边有人喊他,他便道了声别,匆匆离开。
几天后,县辖的各个村社服役的人都在蕲春聚齐,到第二天刘三便和这些人一起,乘船过了江,去了江南岸。
到了江南岸,那里正有一个兵站,在那里一起洗了个澡,一人发了一套军装、一套肥皂猪鬃毛牙刷一点牙粉。
刘三看着头发上的黑白色的泡沫愣愣出神,他在村社见过这东西,事实上供销社也有售卖,但是村社的人不会选择购买这些东西。
虽说三天两头地宣讲道义、宣讲新生活卫生之类的事,可终究还没到众人都接受的地步。
泗上众人可以接受,那是因为之前几年泗上就是一个大兵营,扫盲、卫生运动、新生活习惯、新称呼等,基本都是在服役期间解决的,并且花了三十年时间形成了风气。
刘三没有想到军中还会发这些东西,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想象总是源于现实的,之前的村社制度和军事制度构成了他想象力的基础。
刘三知道解悬军能打仗,按照他的想象定是挑选勇士服役,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洗过了澡,便吃饭。饭比起在村社里的生活要差一些,至少他是偶尔吃肉的,但是在这里吃饱不成问题。
每人一碗粗米饭,地瓜和南瓜管够,菜是他没见过的萝卜,粗米饭中还有一些豆子和他今日才认识的花生,菜中还有一些他也不认识的植物油。
之后的两个月是痛苦而且疲惫的。
刘三在这个兵站中学会了很多。
比如每天要洗脸刷牙、每隔几天要洗衣服、上厕所不能随地拉尿要去厕所、互相之间要称呼同志。
比如每天吃过午饭后要学习认字、唱歌;要练习跑步队列;要明白纪律和服从;要明白平等和兼爱;要懂得这支军队存在的意义种种种种。
比如有人专门讲述一些简单的自然原理,展示一些看起来仿佛神迹但现在很容易做到的实验。
至少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刘三所能见到的一切都是他还能够理解的。
等到两个月后,数千仿佛脱胎换骨的人重新站立在荒地上的时候,最起码已经可以站得直、站得稳、听得懂各种命令了。
当有人念到他的名字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有”,然后伴随着口令站了出来。
为期两个月的操练结束了,刘三以为自己会领到一支火枪,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领到的是一支铁锹。
他被分到了一个名为“建设军团第三师”的部队,在一个连队中做了个建设军团的士卒。
而和他一起来的一些同村社的人,有的分到了“打渔连”、有的分到了“伐木连”,总归听起来就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
刘三至此才算是明白,自己这两个月训练期间吃的鱼、住的屋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心想这服役倒也有趣,不打仗却要打渔;不伐敌却要伐木。
心中虽是疑惑,却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心想这不是和以前的劳役差不多?不过又不太一样,最起码这是管饭的,而以往给封地主人耕作的时候,是需要自己家人送饭的。
很快,连里就推选了士兵委员会,他因为聪明,之前学过几个字又会算一些简单的数字,成为了士兵委员会的一名委员,主要也就是监督一下零用钱的发放。
虽然平时是供给制,吃饭都是一天三顿,但是每个月还是会发一些钱到连队中。
他并不知道这一是为了让连队里的人都认识到钱可以买东西;二也是为了培养一下连队中的士兵对于平等和监督的认识,不求做到后世那样,但也要培养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这些钱可以在军营附近的供销社和随军商贩那里买到一些东西,比如棉布、肉干、糖、茶等东西。
而同样这些钱和他们在村社里面见到的钱是一模一样的,很多人知道可以买到铁器、棉布之类的家里需要的东西,所以平时都是尽可能地节省下来,等积攒几个月一并发放自己存起来。
就在他们编入连队后不久,就到了五月,军中吃了一顿古怪的饭:用大叶子或者竹叶包裹的精米,里面还有一些这里难见名为枣的东西,听说是为了纪念在江口水战中为利天下牺牲的同志们。
后来刘三知道了这东西叫做粽子,而且几年之后他们退役回到村社后便成为了习惯,家家户户每年都会如此的习惯。
但此时,刘三吃过粽子之后,连队里下达了命令,说是要每个人收拾好自己的被褥和随身用品,明日开拨前往鄂邑。
他听说过鄂邑,其实距离这里也不过几十里的距离,距离他们村社也不过隔着一条长江,但对他而言这曾经是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事实上第二日他们并没有直接到鄂邑,而是到了鄂邑东南的江边,那里已经有了一些简易的住房,许多个连队就暂时驻扎在那里。
第二日一早,他们连队便接到了任务,去江边的码头上搬运一些货物。
他见过船,虽然第二天他见到的船要稍微大一些,不过船终究还是船,上面有帆,后面有舵,只是略大一些。
但卸货的时候,他见到了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根长长的足有七八个人那么长、沉重的需要好些人才能够抬动的、模样古怪的下面宽而上面窄的、铁做的东西。
大着胆子而又充满好奇地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东西叫“轨”,修好之后可以在上面用特别的马车拉动货物的东西。
听说泗上一些产铁的地方已经用这种东西代替道路了,因为马可以拉的更多,所以可以产更多的铁,然后造更多的轨,再拉更多的矿,再产更多的铁。
他想不通什么样的马车能够在这上面跑。
装卸了两日后,这些船又继续北上,听说船里面还有不少的铁器农具,要送到上游再将上游的稻米粮食运送到这里。
等到第三日装卸的东西出现之后,他更加看不懂了。
那是一堆奇怪模样的铁器,他认得这是铁,但却看不懂这是个什么东西。
问过之后他才知道,这东西可以靠燃烧一种黑色的石头来提水,而鄂邑附近的大铜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挖到了水线之下,使得大量的奴隶和奴工每天将大量的精力用来向外排水。
刘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些奇怪的铁的东西怎么能够提水。
当然,他甚至想不出来那些水线之下的矿洞,之前又是怎么开采的,但他知道这东西可能会省很多人,那些省下来的排水的人手可以挖更多的矿,冶更多的铜,造更多的炮——那种当年在战场上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东西。
刘三忽然觉得,从现在开始,他会看到许多在之前的村社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于是他更加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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