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门来张罗下聘之事的媒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却绝对是市井间的聪明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规矩可以逾越,什么规矩不能逾越。这样的人心中门清。
作为伴随着私有制出现和女性买卖便开始出现的、最为古老的一种职业,她们有自己的传承,也有自己的历练。
后面两个人提着代替大雁的两只大白鹅跟在这禖巫的后面,禖巫轻扣着禁闭的木门,扣了三下后大声问道“可有人在家?”
门并没有在里面闩上,大白天的又是在街市附近,但一连叫了三声都没有人开门。
后面提着白鹅的两人忍不住道“莫不是不在家?还是不愿意理我们?”
那禖巫回身,堆笑道“两位墨者同志,可不要乱说。这是故意的。”
“男女婚配,自然之理,那是太昊时候就有的规矩,最大的喜事。没有什么能比男女昏礼更让太昊上帝高兴的事了。”
“这是故意的,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们家的姑娘有人来提亲了。合着你俩若是有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纪还没人提亲,反倒还高兴?”
让后面提着白鹅的庶俘芈刚来这里做司马长时候的连长、以及在这里的讲义课的第一任教员安心之后,禖巫又大喊了几声。
这时候四周便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了,估摸着里面也看的差不多了,禖巫一把将两个提着白鹅的男人揪到自己两侧,小声道“不要站那么靠后,也别故意把大雁举着,让人看到却别刻意。”
里面大约是真的等到了时间,打开了大门,问道“快请进。“
待将众人都迎进了院子,就让进了屋子里面坐下,端上来一些瓜子、枣子之类的。
分了宾主坐下,女孩这时候不方便出面,只能是父母亲在外面张罗。
禖巫知道到了自己上场的时候,便道“有道是,年有四季、人有四时。”
“春时花开、秋时结实,自然之理。”
“我听闻家里有个好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是该给她准备嫁贿的时候了。”
“南方有歌唱得好啊。”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里没有梅子,却有杏子。这杏子将熟,今日七分、明日剩三,越是早摘越好。”
“最是繁盛青涩的时候,哪里能不着急呢?”
对面夫妻俩该争吵的也争吵过了,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意见相左,做母亲的便出面道“怎么能不急呢?只是不曾遇到她喜欢的小伙子。”
禖巫一拍手道“嘿,这可是巧,我这正有个小伙子。正是年轻的时候,在高柳军中做连长,又立下许多功勋。也正寻觅好姑娘,我听闻你家正有个好姑娘,便觉得也就两个人互相配得上,若是换了别人可还互相配不上呢。”
“这小伙姓庶,名叫俘芈,家里……”
禖巫展开手段,也算是舌灿莲花,将庶俘芈的年纪、家庭之类的情况一顿说。
原来第一次去纳采,是不用管饭的,因为这件事成不成还难说,而且原来大家都穷,不是贵族,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吃的招待别人。
正所谓,贵人怕贼、穷人怕客,便是这样的道理。
今日这番,也不需要管饭,只是和二十年前的枣子相比,多出来一堆瓜子、一壶茶汤。
禖巫说了半天,对面似乎也没反应,后面坐着的两个提着鹅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看说了半天,对面的女主人就是把那一碟枣子往禖巫身边推了推,随后目光转向了别处。
禖巫伸手如电,在女主人不注意的瞬间抓了一把枣子,也不知道藏在了身上的哪个地方,又继续之前的那些话题。
两个提着鹅的都是泗上来了,哪里看得懂现在的局面,不知所以,手里的鹅也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继续提着。
好在那禖巫轻轻踢了他们一下,两个人才赶忙将鹅放在了地上。
泗上的规矩不一样,见面的时候女子会直接出来,男子也会在纳采的时候就出面,而且因为泗上学堂的缘故,很可能两个人早就见过。
这里女子却不出面,他们两个按道理算不上庶俘芈的长辈,可这时候却是最合适出面的。
就像是那日主管高柳宣义部的那中年人说的,和庶俘芈他父母岁数差不多大的,在高柳城的墨家里面,都是些主管一方的人物,让这样的人去人家不合体。
两个人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只能是跟许多第一次去逛泗上的“天志馆”的人一样,当真是目愣口呆,也插不上话。
又说了一阵,禖巫主动地说“哎呀,时间不早了。这事也算是说了,我这就走了。”
起身的时候,对面一家两人也都起身,走过那两对白鹅的时候,好像谁都没有看到。
两个之前提着白鹅的人心道,这算是成了啊?还是没成啊?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禖巫却面带笑容,等出了门,刚进到院子里,女主人忽然返回屋子,说道“哎呀,你们的雁儿怎么落下了?”
之前提着白鹅的两人也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心说这怎么说?这是不同意?
谁知道禖巫轻咳一声示意两个人接过去,等两个人接过去之后,禖巫这才用那种祭祀用的语调唱到“两雁齐飞、不离不弃。这若找不到另一只,可要啁啁直鸣叫。”
“借着雁儿问一问,姑娘名字和生辰。”
她又把被称作是大雁的白鹅提在手中,对面刚把大雁送过来的女主人这才接过去,又做了请的手势,请这一行人进屋子去坐坐。
那两个跟着做男方家里人的墨者本以为这件事黄了,不想居然又有转机,不由大喜。
禖巫却知道,从一开始对方就是同意了。
诸夏以枣为贵,这个贵不是价格上的贵,而是等级制度下的一种高贵,比如桃子明明比枣子好吃,但是在一些祭祀的时候如果用桃子而不用枣子,那就是没规矩。
当初在里面坐着说事的时候,女方家里将枣子往前推,示意就是可以谈。
禖巫趁机抓一把枣子藏起来,那就是讨个吉利,示意从女方家里把很贵重的东西偷走了——代指女儿。
一般情况,女方就算看到了也会假装看不到,最多也就是看到了觉得不吉利,心里犯疑心。
正常来说,贵族都是携带两对大雁的。
第一次作为礼物送过去,介绍一下男方。
而等到走的时候,到了院子里,再拿出来一对儿,然后这时候才问名。
平民家庭极少用大雁,因为大雁是僭越,那是大夫之礼。
平民用布匹、士卒用箭头,但就算用布匹,也不可能准备两份如今都是很多子女,大家都有儿子也有女儿,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在在。
于是便很折衷、形成了一种潜规则。
纳采和问名这两个程序,用同一对礼物,之前的枣子是个暗示,而起身相送的时候先不看礼物等到出了门再把礼物送回去,那是第二个暗示。
等到接了礼物,再把人请进去,那就意味着要进行婚礼的第二道程序问名。
这时候原本也是不管饭的,但是随着这几年新作物种植和铁器农具的使用,各家都有了余粮。
而且问名之后的下一步,就是去占卜是否吉利,这一步一般情况可以忽略,走个过场。这一步走完就是真正下聘礼、定婚期、谈嫁妆之类的事,也就是到了“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的最后一步了。
都到了这一步,管一顿饭那也是应该的,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唯一的意外就只剩下南方用“占卜、凶”作为借口悔婚了,但一般到了这一步也不太可能了,尤其是墨家关于婚礼的占卜,他就没有个凶的。
正所谓“傧者出请、宾执雁、请问名。主人许、请入受、如初礼”说的便是纳采转化为问名这一步。
再次进屋,这一次由男主人相陪,正常是男女主人都要相陪的,贵族礼仪自然贵族不可能亲自做饭,但是平民家庭哪有仆人,便要由女主人去准备招待的饭食。
坐好之后,主人便道“小女杏儿,庚辰年……”
这是说了姓名、生辰、年纪,原本需要禖巫记性极好,要记得一字不差,因为这种事女方家里只会说一遍,再问第二遍就是不吉利,所以不能问第二遍。
然而……二十年前泗上有了纸张,有了简单的炭笔,禖巫从怀里如同变戏法一样摸出了纸笔,嗖嗖地用她们圈内的“文字”将生辰什么的写好,仔细地收起来。
她们圈内的文字用来记录年月是足够的,至于女孩的名字,这时候一般的名字都是很常见的字,因为虚拟的、依靠想象力才能构建出来的词现在很少用。一般都是袄啊、枣啊、杏啊之类的名字。
贵族则是用姓氏,比如文姜,不是说依着后世的规矩这女子叫姜文,而是姜姓的女子,因为才华而被谓之“文”也;她的妹妹宣姜,那是因为嫁给了卫宣公,后世称之为宣姜,示意这是宣公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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