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人群中,不只有自发的、只是随着大流而集结又被组织起来的、被绑架的,还有另一种人。
人群中有人从怀里摸出了匕首,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那些准备动手的甲士身边前行。
他们多是屠狗辈,算是城邑内的游侠儿,但他们还不是墨者,或者说许多人并不喜欢墨家内部严密的组织结构是以并不加入。
他们是勇士,至少自己认为自己应该是勇士。
伴随着墨家学说的传播,尤其是在泗上之地,颇有些移风易俗之用。
墨家本身便有五勇之说,只认为如曹刿劫齐桓而存鲁、晏子哭齐侯以正义这样的行为,是为君子之勇。而好勇斗狠之类的行为,都不过是最末等的勇气,是应该受到批判的。
正如商鞅变法之后,秦川大地之上也是移风易俗,从而做到了从喜欢私斗变为了勇于公战。泗上之地墨家学说的传播,也一样由此效果。
公子连入秦、聂政刺秦之类的事情,这些年也都多做传播,而掌握着天下舆论主动权的墨家宣扬聂政是“为秦绝河伯之祭、止人殉”而刺秦君,是为利天下利百姓,此为大勇。
这种宣传之下,费国的那些市井游侠儿的心态也在逐渐转变。曾经那种相视而笑坐在地上割自己的肉而啖以示自己勇敢的行为,渐渐成为了笑谈。
勇士总是受雇于主人,为此而死,谈笑自若。
可当墨家学说出现之后,这个受雇于的“主人”逐渐从一个实体的人,变为了一个阶层的虚指,一些游侠儿勇士不再愿意继续做贵族的狗以为贵族谋利,而是想着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君子之勇的行径。
墨家的学说很容易让他们接受,但是墨家的纪律他们并不能够接受,所以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自己的利天下之道,他们是狂热而自由的一群人。
这一次费国国都之事,这些人对于贵族和国君早早便不信任,怀揣利刃混入人群,就是为了能够上演一番可以被千古传诵的聂政刺秦样的壮举。
当一场事件不只是贵族之间的互啄而是各个阶层的人都因为不同的原因参与进来的时候,这一切便都变得不同。
人群中一个名叫西门屠的人,便是一名自认为自己应该做出一番君子之勇行为的勇士。
他居住在了都城的西门附近,又做屠夫,人们便以西门屠称呼。
这人在市井间的时候便听过不少墨家人的名号,更是以墨家中的几名剑为偶像,平日自己也是身穿短褐草鞋,以墨者自居。
后聂政刺秦的故事经过墨家的传播后,这人更是谈笑间以聂政为偶,也多次想要加入墨者。
墨家在费国都城本来就有或为讲义、或为传播的据点,也有几名正大光明行动的墨者,西门屠也常去听墨家讲义,也曾去询问过徐弱想要加入墨家成为墨者。
只是墨家的规矩严苛,身入墨家之后并不那么自由,什么事都需要听“组织”的,有什么行动也必须要集结众义,这是西门屠一直难以接受的。
用西门屠平日与朋友喝酒时候的话来说,墨家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不甚自由,入墨家便无自己的头脑心思,自己只要心怀利天下之心,行君子之勇,便不是墨者又能如何?
他平日能够杀猪屠狗,其实并不是过不下去的那种人,论及日子过得其实比一般的授田国人农夫要好,更不要提那些被束缚在贵族封地上不能随意离开受制于禁亡令的农奴。
当筑虎邑农奴逃亡的事被酝酿扩大之后,西门屠便和几名朋友长吁短叹,为那些百里之外的人感到怜悯。
像他这样的人在费国都城其实不少,他们暗暗集结在一起,盟誓要做一番大事——若君主变革,他们便不做什么;若是君主不变革,他们就要行聂政为绝祭河伯、止人殉之勇。
西门屠这样的人,当真是把生死作为谈笑。
他们和墨者走的很近,但却又在一些问题上有些根本的分歧——从一开始的认为墨家规矩太多,逐渐到连同一个严密的组织、集中的权力都反对,而且认为可以用刺杀、暴力来解决天下的问题。
而墨家如今正是适得势,墨家的整体政策也是区域稳健、严格制度,宁可错过一些和墨家亲近的人,暂时也不接纳那些心怀利天下但却讨厌组织结构、反对集权法律的游侠儿。
于是这些当初墨子尚在的时候能够成为墨子弟子的人,在墨子去世后与墨家处在一种暧昧的若即若离但在本质问题上又有许多分歧的边缘群体。
贵族们讨厌他们,民众们需要组织而那些人缺乏宣传和道义根基,墨家在他们认可组织和集中之前不会接纳他们,底层人们会敬仰他们为人复仇以暴制暴的行为但却疏远他们……
可这些人,依旧是一股不可以轻视的力量,他们缺乏的只是自己的纲领,或者说他们的纲领在利天下的问题上和墨家是一致的,只是在怎么利的办法上是不同的:天下是否需要一个严密的组织?天下是否需要一个集中的权力?天下是否需要一个严苛的法律?天下人的事到底是要靠发动民众还是依靠一些大志者勇悍者用聂政刺亲、专诸刺僚、曹刿劫盟的行为来解决?
西门屠并不知道在彭城的墨家会议上,适对他们这样的人的评价是:暂时的同路人。
同路人可以结伴,可以在途中互相扶持,但既只是暂时的同路,那就终究有分别的一日。墨家可以和他们做盟友,但却不会放弃自己的组织底线来无条件地接纳这些人的加入。
西门屠不知道墨家高层对于他们的评价,也仍旧对于墨家的一些充满传说的高层人物充满了敬仰。
当他在人群中和几名朋友拔出了匕首、拿出了火药雷准备做一番大事的时候,西门屠颇为敬仰的“剑”孟胜站了出来。
于是西门屠等人暂时收好了匕首,看着孟胜站到了民众和甲士之间,威风凛凛,毫无惧色,便暗暗点头,心中更生出几分敬重。
那些想要抓人的甲士身穿甲胄、手持兵刃。
孟胜等人人数不多,都穿短褐,并无甲胄。
西门屠心想,都说孟胜剑术极高,在楚地也有一番作为,寻常人三五个不是他的对手,可终究没有披甲。
现在就这样站在甲士之前,威风凛凛,毫无畏惧,只怕自己也未必能够做到,当真勇士。
他便和几个朋友上前凑了凑,只听孟胜旁若无人,仿佛根本不在于身边那些费国持兵刃的甲士一般,扭转身子侧对着众人道:“今日事,还请费君与卿臣给我孟胜一个情面,不要动刀兵!”
他身边几个跟随而来谈判的墨者也浑若无人,腰间虽有佩剑,但是手却没有触摸在剑柄之上,而只是双手垂立。
费国的甲士汹汹,却不敢动手。孟胜的情面背后,是墨家在泗上的义师,是义师的枪炮,本来他们是要去驱赶民众、抓捕季孙峦的。
可孟胜一句话,一个人,便让那些指挥甲士的贵族无所适从,不敢动也不能动。
而这,在西门屠等勇士看来,却浑如天人,多有幻想自己也能够做到如此这般可以威慑一国一君。
孟胜自有风度,又有无畏之心、浩然之气,这一番话更有墨家的实力在后支撑,当真是一人一语便让四周的混乱凝滞了一般。
几名贵族发声问道:“季孙峦侮辱国君,国君是一国之本,墨家难道是要侮辱费国吗?费国虽小,却也有甲士数千,这样的侮辱,是不能够承受的。墨家之意,究竟如何?”
孟胜缓步走到了甲士之前,背对民众,与那几名墨者一同挡在了甲士和民众之间。
听了贵族的询问,孟胜道:“墨家自有道义。凡符合义的就去做,不符合义的就不去做。墨家并不是要侮辱费国,而是希望利于费国。这一次我从彭城来,难道不是给费国带来利的吗?你们并不接受,却认为墨家侮辱费国,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小司寇恼怒道:“墨家善辩,我不与你争。我只问你,今日的事,难道墨家要站在叛乱的一方吗?”
孟胜高声道:“墨家只站在天下人的一方。民众求利,何罪之有?若你们动刀兵以屠戮,墨家便以为这是暴政、不义。”
小司寇冷笑道:“如你所言,我们不能驱逐叛乱,否则就是不义。而叛乱的人,就可以侮辱国君?这是什么样的道理?难道侮辱国君就是墨家的义吗?”
孟胜沉声道:“民意汹汹,不可违背。民为邦本,如果不能够依照民意而行、不能够让人民获利,邦国必乱。今日事,还请让费君看到民众的力量,再做决定。”
“免除赋税,这是小利,不能够让民众得到大利。大小之分,民众还是清楚的,还请费君再做思量。”
“至于墨家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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