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借花献佛的本事,适掌握的纯熟。借鲁阳公的利息,播扬墨家的名声。
鲁阳公现在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这一次受到威胁的,是他的封地,而非别处。
若是楚国的其余城邑受到了攻击,鲁阳公自然不会放弃自己的利益,可现在他已无可奈何。
以墨家之“权”字的解释,这是小害与大害相比,取小害而舍大害便是利。
至于说徙木立信这样的手段,此时虽无商鞅,但在西河的吴起已经用过类似的手段。
这是取信于民。
而这种办法可以取信于民,也侧面证明了此时的贵族在民众眼中信誉全无,矛盾尖锐到了找不到反抗的办法只能心中不满不信任的地步。
又细说了几句,孟胜与胡非子纷纷赞道:“确是良策。只是要守城,非得我们亲自出手,否则便守不住。”
适明白孟胜的意思,墨家之前说不会参与这场纷争,是说给天下市井与那些游士们听的。让他们确信,墨家对于两年后的弭兵会终止期限还抱有希望。魏韩等国也是如果墨家直接出面帮助楚人就不参与弭兵会来要挟墨家,或者说想要把天下纷争的帽子扣到墨家头上。
如果没有墨家的人物在牛阑主持,这座计划中的新式城邑和新式守城法,根本无人可以实行。
适琢磨了片刻后,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这件事关乎墨家之后的种种,便不得不要有死不旋踵的觉悟。”
孟胜与胡非子并不畏死,也根本没有把生死当回事,便直接开口询问。
“只要城不破,我们掩住面容背后操控,就算魏韩知晓是我们墨家出手,却也无可奈何。而且又能彰显我墨家的名声,以备将来。”
“城不破,那么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未料生,需先料死。若是一旦城破……你我便只能自毁面容,焚烧残躯,不给魏韩以口实。”
这种事在春秋常见,很多游侠儿替人复仇的时候,如果是必死之赴,最终为了不连累家人多会这么做。
欲成大事,就要有献出生命的觉悟,适已经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之辈,想要在墨家站稳脚跟,即便心中怕死也不能让别人以为怕死。
不这么做,墨家在楚国就无法有足够的威望让楚王安置,也无法在楚地掌控一县之地,更不可能再次让诸侯侧目。
孟胜叹了口气道:“死不足以畏,只恐利天下之事不成。”
适嗯了一声,点头道:“若是同意的话,便书写好这些内容,叫人传递回沛县,报知巨子。”
胡非子与孟胜也都同意,三人便联名书信,交由可信之人连夜前往沛县将这里的决定传递回去。
数日后,适等墨者先已来到了牛阑邑。
鲁阳公将在牛阑的贷契和牛阑的守城璜符交于适,也算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毕竟这关乎到鲁阳公自己的封地,也就足以让他拿出平日不可能拿出的热情。
牛阑小邑,非是鲁阳那样的大城。
而且位置相对来说有些偏僻,墨家在这里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力,而且这里作为贵族的封地又处在边境,无法采用在沛县等地那样的宣传方式。
这座小邑,正是晋郑联军攻打鲁关的必经之路,除非走叶城方向,否则无论如何都要经过这里。
而且这一次战争的目的是入王子定,晋郑联军就要考虑后续的后勤和运输问题,无法如同别处一样绕开这里沿着乡野小路直接破城。
城邑内人口约在七八千户,城墙修筑的也自然不可能如同商丘一般雄壮高大。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这里的人并无消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小城邑背靠一条河,是滍水的支流,不算宽广,也没有洪涝风险,不过想要渡河攻城依旧很难。
城邑的城墙算是个不太标准的正方形,算是标准制式,但并不和墨子对于守城城墙防御体系的规划。
适围绕着城墙转了一圈,考虑了一下可以动员的人口,以及大致的土方量,觉得是重新修建一下,完全成为一座适合防守、可以给攻城一方带来巨大杀伤的城邑。
不需要防备对方的炮击,这就减少了极大的工程量。
大致绘制了一下图形,盘算了一下,回去还需要仔细用尺规作图,尽可能发挥出远程火器和交叉火力的优势。
…………
城内,来到牛阑的墨者拿着鲁阳公的印信符令,完全接管了牛阑的民政和城防。
清点府库,点数粮食和兵械,整理成册。
街上的人对于来到牛阑的这些墨者颇为好奇,他们穿着打扮看起来只是庶农,却可以出入府库,而且竟然有车。
市井间议论纷纷的时候,又传来一条爆炸性的消息,这些自称墨者的家伙在城门附近立了一根辕木,说能从南门扛到北门的,奖赏黄金二十镒。
消息一出,顿时轰动。
不少人扶老携幼,前往南门围观。
适与几人就站在那根辕木旁边,围观的民众虽多,却没有一个站出来的。
即便那二十镒黄金就摆在了城门下,可不少人觉得这或许就是个玩笑。
不少人喜欢看这样的玩笑,尤其是一些贵族公子,实在无趣的时候便会拿出这样的诱惑,叫人做一些傻事,然后看着做傻事的人哈哈大笑。
二十镒黄金,对于这些庶农来说实在是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前,似乎触手可及。
只是无人肯动,甚至都无人问一句。
面对这种情况,适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要靠徙木立信这样的手段推行法令,可见统治阶层的信誉已经彻底破产,完全得不到民众的信赖。
他也不急,只是坐在那等待。
许久,才有一老者出面,与适见礼之后问道:“你们自称墨者,可是二十年前游鲁阳的墨翟弟子?”
适一怔,他倒是安排了托,但并不是此人,心中不免好奇,便道正是。
那老者点头道:“若是如此,那我是可以相信的。我本鲁阳人,二十年前曾在鲁阳见过墨翟,我也是木匠,从他那里学了一些手段,也曾听他讲过一些学问。”
老者说完,便回身与聚集过来的民众道:“既是墨翟的弟子,你们大可相信他们的话。这些人可不是那些王公贵族啊,他们说的话都是会做到的。我老矣,已经搬不动了,否则哪里会说与你们听?”
这人在市井中似乎有些名声,声音刚落,周围便热闹起来,纷纷询问。
老者退后道:“有什么话问他就行。”
指了指适,立刻便有几个壮汉道:“你说话可做真?”
适连忙道:“自然做真。只要可以从这里搬到北门,黄金二十镒就是你的了。”
其余人尚且将信将疑的时候,一壮汉出面道:“我来!”
一群起哄的喊道:“不要流了汗,最后金子没到手,反惹来人家笑!”
那壮汉却也是个爽利人,大声道:“无非是一把子力气,流些汗,就能换回金子,有什么不可?如今天下,就是想要靠流汗换些铜钱都不能呢!”
发了句牢骚,便走到那根辕木旁,众人喝了一声彩,壮汉低下身子将辕木抗在肩上,便朝着北门缓缓行动。
后面的人跟着叫喊,适也跟在后面。
这辕木本也不沉,对于此时的农夫而言算不得太累,扛起来便走,中途也没停歇。
等到了北门,那壮汉刚刚放下了辕木,适便取出金子,喝道:“这是二十镒金子,我们墨家说到做到!”
那壮汉顾不得擦擦身上汗水,连忙接过金子。
可直到沉重的金子到了手,还觉得尤在梦境,好半天才反省过来。
其余人或是懊悔连连,或是大声叫好,亦或是询问刚才那老者这些墨者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只是徙木赏金这件事,便证明这些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待众人都安静之后,适道:“如今我们的话已经可以被相信了,那么还请诸位争相转告。”
“三日后,凡有欠着鲁阳公钱财的,不管能不能偿还的,都请带着契据到这里来。”
适顿了顿,露出一抹微笑道:“好事!”
说罢挥手,也不管别人的问询,自行带人离开。
在那里围观此事的人,不由有些紧张,这里不少人都欠着鲁阳公的钱。
此时这里并无太发达的商业和手工业,鲁阳公作为本地最大的贵族和土地拥有者,以及不需要缴税的种种优势,很自然地也就是本地最大的放贷者。
春秋时期的契约就已经很完善了,而且有专门掌管契约的官吏。
各种赋税又多,每年所得余钱有时候连利息都不能支付。尤其是还要被征召服役,或是军役,或是劳役,这都是封建义务,期间不会给一分钱,耽搁的都是自己的活计。
如此一来,就算是不想借钱也得借,不借就没法生活,更没法缴纳租税。
很多人都是欠债越来越多,多到连利息都还不起的时候,选择逃亡,居于山野大泽之中。
收债……从没有好事。
可是,适却说三日后有好事。
若是别人说,他们并不相信。
然而有了徙木立信之事,众人已然是将信将疑,毕竟收债这种事……天经地义,似乎用不到还需要先取得信任。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的?人们只能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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