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楚国在渴到极点的时候,墨家给了一杯甜酒。
实则这甜酒有毒,而且是一旦饮下去就无药可医的剧毒。
只是此时天下,下毒者和为数不多都识破其中剧毒的“医生”,都在墨家这边,昭之埃作为旧时代的贵族,哪里能够明白其中的危险。
墨子又对昭之埃说道:“如今已是七月,魏韩之兵今年必不能出。鲁关一带尚算安稳。”
“君既不能答允这些事,墨家自会派人前往楚地亲自见楚王商谈这件事。期间墨家答允的守城兵器也会抓紧生产,争取明年有足够的数量运送到鲁关。”
“只有一样……墨家守商丘,阵杀楚之司马、执痈之爵,楚地贵族恐怕会对我墨家不满。”
昭之埃知道这件事他不能做主,也知道楚国一部分贵族对墨家的态度,只好说道:“公事公战,私仇私怨,并非一回事。墨翟先生年岁已大,这一次入楚路途劳顿,不知道墨家这一次会派谁入楚?”
昭之埃希望这件事做成,但是墨家也必须派出足够分量的人物跟随他去见楚王,否则面子上总归说不过去。
墨家现在的地位有些特殊,不是诸侯,但却参与各国弭兵会盟,算是一个没有“正式封地和周天子”认可的诸侯。
这时候若派出寻常人物前往,在礼仪上说不过去。
墨子便道:“具体派人前往,要等月末墨家大聚之后,再行商量。期间您可以在沛县休息,到时候可以一同返回。”
“亦或者,您现在就可以派人前往郢都,告知楚王此事,让他提前安排思考是否答允。”
…………
八月中,北方的天气逐渐凉爽起来,而在大江附近的楚都郢城,却依旧闷热。
这座后世可称之为荆州的城市,兴建起来并没有太久,楚国数迁其都,郢只是都城的代名词,可略看作是楚语中首都之意。
从熊耳山的丹阳,到南阳下的襄阳,再到长江边的荆州纪南,这一路迁徙既是楚人开拓的路,也是楚人被战败的路。
柏举之战后,原本的楚都被焚毁,楚王只能兴建长江边的郢都。
出城北十里,有山名纪。
按照周礼招魂的祭祀学问,北方是鬼魂所住居的方位,正如宋国去年政变死掉的那些士人安葬之前,儒生祭司需要爬到房顶冲着北边大声叫喊三声死者的名字。
郢都北方的纪山,正是楚国贵族平民的墓葬之地。
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到楚国的都城,即便“楚不服周”,可城邑的规划依旧是符合周礼的。
一如宋国的都城建设打了不僭越的擦边球一样,楚国都城的建设也是打了僭越的擦边球,东西九里而南北七里。
为了防止长江的洪涝,郢都距离长江上游十余里的距离,但是附近湖泊水系丰富,楚国又善乘舟船,因而交通便利。
鲁国作为周公后代的封国,在礼制上有种种特权,所以曲阜城四边有三边三门,一边两门,一共十一个城门。
郢都则打了歪脑筋,正常的城门只有八个,东西南北各二,但是在三面都开了水门,也是十一个城门。
说他僭越,水门不算。说他不僭越,却又为了防止被人指责少修了一处水门正好少于十二门。
柏举之战后迁都于此,大量的民众和贵族跟随一同迁都,几十年来这座新兴的城邑就发展起来。
北面是富庶的南阳盆地,有鲁关防线守卫,有襄阳作为最后的依托,附近又土地肥美,有水运之利。
巴蜀的盐,南阳和江汉的粮食,云梦泽的水鸟羽毛,源源不断地汇聚到这里。
依靠着江水和西高东低的地势,楚国控制着原本不可能控制的广阔东部领土。
只是城墙修建的水平太差,比起久经战火的中原,尤其是商丘城,在城防上差的太远。
楚人清楚,真要是被攻入了郢都,哪怕是突破了南洋盆地的鲁关长城防线,以楚国的封君制度可以直接等待复国而不需要打首都保卫战了。
夯土城墙不算高大,城门却依照礼制可以并行三辆马车,将近两丈半的宽度,来来往往的商人不断进出。
楚王的宫殿在都城的东北角,这是与周礼不合的,算是小小的任性,但是内城的建设却依旧合乎礼制。
天子内城五门:皋门、库门、弟门、应门、路门。
除了特殊的鲁国之外,其余诸侯只能有库门、弟门和路门。楚国遵守着这种礼仪,又在礼仪之外颁布了许多法令。
短暂的庄王雄起王权集中的时候,对于上朝的重臣规定了许多原本没有的法令,连同储君都不得乘车过弟门,违者斩首。
只是这是庄王时代的法令,只是因为惯性还维持着,之后的楚王无论威望还是掌控力,连颁布一条这样的法令都难做到。
当年伍子胥为了践踏这条律令,甚至还亲自引弓怒射库门。
如今这律令的存在,只能证明楚王曾经有过强大的权力,但对比现在,刚刚即位一年的熊疑只能长叹。
父亲横死,死前还在商丘大败,贵族刺杀之后连幕后指使都找不出来。
弟弟逃亡,郑国暂时放弃了与韩国的血仇,郑魏韩三国联合声明支持王子定即位。
跟随先王出征的陈蔡等地县公,因为墨家那些讲清楚的王权和贵族矛盾,对于有变法可能的自己极为不支持,只能依靠强大的惯性和暂时没有被三晋击败而让他们暂时安稳。
贵族分权,即便支持他的那些贵族,依旧在讨价还价,希望他坐稳王位之后给予更大的特权和封地。
如今阳城君败于榆关郑人背叛,上任楚司马被墨家阵斩族人不满,对外战争还需要和贵族们扯皮先把利益讲清楚。
一个又一个的封君,算起来都是自己的亲戚,公族王族分支的力量越来越大,越来越臃肿。
守卫北方的鲁阳公,是当年平王之孙分出去的司马子期的后人,叶公平定白公胜之乱后,让贤子期为司马,子期的儿子公孙宽便被封地。原本封于大梁,可是大梁太危险,处在三晋南下的必经之路,公孙宽拒绝之下,楚王也只能转封他地。
首代平夜君当年是昭王之子、首代阳城君是平王之孙、首代叶公是庄王曾孙、右尹昭之埃的氏族源于平夜君昭王之子的昭氏、景氏源于平王子嗣一支因为楚王双谥平王谥景平、屈氏一直为莫敖即便削权依旧作为北方县公……
家族繁衍至今,各个大族早已经对王权产生的极大的威胁。
外患之下,这种不稳固带来的危机感也更深。
可是熊疑却无可奈何,不是不想改革,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改革,而是不敢改革。
先王父亲想要改革,遇刺。
自己如今的局面,比之父亲当年即位的时候更加不如,现在不要说改革,就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君位都是未知之数。
已死掉的父亲圣桓王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也就没有交代太多的后世。
兄弟相争是楚国自共王之后的传统,熊疑靠着商丘之战自己留在郢都的经营,获得了王位。
对于父亲的一些决定,他也逐渐明白其中的用意。
五百名工匠送到沛县为贺,参加与墨者的会盟,一切的一切,都让熊疑看明白了一些父亲的想法:父亲想要依靠引入墨家的力量来对抗国内的封君贵族。
熊疑想起父亲死前,自己曾和父亲游于大江之畔,见岸边芦苇丛丛,父亲曾感慨过:“李耳曾言,根深蒂固。这些芦苇怎么才能够去除呢?”
“若种蒲草,在芦苇没有了,蒲草却又铺满,到时候依旧是根深蒂固。”
“所能依靠的,只是江边渔樵,以刀切割,才能去除。”
“刀兵在地上,并不能切割这些芦苇,但是握在人的手中,就能够切割了。而且,刀不会生出根,也就不会根深蒂固。”
“天下间,有这样锋利的刀吗?”
如果只是说到这,也就只是一个隐喻,可是熊疑却记得当时父亲在感慨之后,仿佛只是无意中提及道:“墨家所制的铁镰,锋利耐用,又倍贱于铜。若是楚农夫皆有此物,倒是很好……”
当时熊疑只当是父亲感叹那些从商丘带回的墨家赠与的铁器礼物,如今异变陡生,自己成为了楚王,一些当时没有听懂的话竟然逐渐清晰起来。
父亲好吃鱼,尤喜鱼生,也曾在商丘之战回来后感慨过:墨家是一条美味的鱼,只可惜刺太多。世间谁能有太和公切脍之艺?“
太和公在楚地极为名声,因为当年专诸就是为了刺杀专门跟随太和公学过厨艺,而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导致了楚国郢都被烧等等大事。
熊当此时感慨太和公,所说的只是太和公善于切鱼片的精湛技艺:一如他所盼望的,把墨家的鱼肉吃掉,吐出遇刺。
也如后世韩非子所说的君王对墨家颇想要“买椟还珠”。
熊疑记得当时父亲感慨完之后,还趁兴念了两句《六月》,饮御诸友,炮鳖脍鲤……或许只是忽然想吃这两道菜肴,亦或是有所指。
熊疑想到这些,并不是因为忽然想到,而是昭之埃从沛县派回来的人将墨家的一些条件写在了纸上,陈献给了他。
他念叨着详细繁复的内容,喃喃道:“这里面……我只看到了肥美的鱼肉,鱼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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