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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完)
    剖开的鱼,刮尽了鳞,取走了脏,落入滚沸的村社公共乡会时的大陶缸中。
    湛清的水,逃离井底,一抔祭天地,九抔共鱼煮。
    滚烫而干净的石头,扔进很难加热的陶缸中,激出了鱼的鲜味,熬出了浓白的汤。
    最后一把从不影响结籽实的分叉上劈下的香菜、折断的蒜叶,让这一锅简单的鱼汤有了一抹未来与希望的味道。
    各样的葵菜、韭菜、腌葫芦摆放在村社众人面前,各家从家中带来的粟米饭、黍米粥,交汇在一起。
    最鲜美的汤意味着最难吃的鱼,可即便难吃,村社众人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些咀嚼起来毫无味道的鱼肉,满足不已。
    满足之外,更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和希望。
    可以吸引所有人的天堂,总是不劳而获便可以流着奶和蜜的,所以注定这不可能在人间建成。
    可以吸引最底层的天堂,不需要不劳而获,只需要劳有所得,甚至有时候只是隐藏于桃花园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就行。所以这注定吸引不了贵族。
    这些村社间的农夫听完了适讲的第五重乐土的畅想,终于明白万物是相对的、变幻的、运动的。
    饿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粟饭;渴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口井水;累的时候,乐土就是一屋麦草……
    于是他们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九重乐土。
    茹毛饮血的时候,刀耕火种就是乐土;刀耕火种的时候,大禹治水便是乐土;氏族争端的时候,夏定天下就是乐土……至于是不是真的这样,反正他们也没读过《国语》,连字都不识,随适怎么说。
    彼时的乐土不是此时的乐土,此时的乐土也不会是彼时的乐土。
    对他们而言,九重乐土太远,甚至难以想象。
    于是他们知道了第五重的乐土是什么模样,而且听起来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值得为之去做。
    鱼汤的鲜味中,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极北之地的肃慎,到蛮荒之地的百越;从蓬莱的东海之滨,到穆天子驾车曾游的昆仑,诸夏一统,再无争锋。
    为了地尽其力,凡是土地只要开垦便属于每个家庭,前五年免税赋,五年后十五取一。
    这税赋不是为了不义争霸,而是为了修筑河堤、抵御来抢掠的戎狄、也是为了俸养官吏。
    那时候的官吏,取其贤者,使贵者不恒贵、贱者不恒贱,尚贤取贤。
    墨者汲取草木的精华,凝而为一种丝帛,可以写字,价贱如麻,轻盈如蝉翼,于是人人读书识字,通晓天志,选其最贤与最能领悟天志的为官吏。
    那时候每家都有一头牛,牛后面有墨者秉持天志做出的犁铧,一天可以耕种几十亩地。
    只要有力气,便可以开垦那些无人的荒地,五年后选拔出的官吏会丈量这些土地,并发一张取自草木精华薄如蝉翼的契约,以定归属。
    那时候的官吏,通晓天算,就算是圆形的、多出棱角的土地,也能准确地算出亩数,丝毫不错。
    那时候的地里,会种植一种名为鬼布的作物,七月流火的时候,白花盛开如同飞雪。
    这些白花可以织成布匹,而且不需要再浸泡剥皮,最勤快的女子几天就能纺出一件新衣的纱线。
    那种布洁白如雪,虽然不如蚕丝,但是产量很高,庶民之家一年也能有两身衣裳。
    那时候的地里,会有三种新的谷物。
    一种长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般大小,谷粒就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晶莹如玉,像是最干净的贵家姬女的牙齿,惹人喜爱。
    这种新谷可以种植在荒山之上,如今那些用不到的土地也有了用处。这种新谷一个就能搓下两小升的谷粒。
    另两种长在地下,每一个都有女子的脚那般大小。味道如同王公贵族吃的那种从楚国送来的柘汁,糯的像是煮熟的黍米黏润。
    而且这些新谷的亩产更高,高到如果人种百亩,不仅全家够吃,还可以养些鸡豚狗彘之畜,或是换钱或是自吃。
    那时候,每家每年在冬至的时候,都能吃上一只鸡,或是几斤羊。
    除了这三种新谷,还有许多的菜蔬生长在从肃慎到百越、从东海到昆仑的土地上。
    有一种菜,颜色如火,吃起来就像是舌尖被火灼烧一样,冬日里吃上一顿浑身是汗。
    有一种菜,状如鬼指,脆甜如蜜色泽如肉,若遇到荒年春霜,种上三亩,全家便可无饥馑。
    那时候,每家都会有三五件恶金的农具。比起金铜要贱的多,可是用起来却比金铜更好用。
    墨家的人会建起一座座冶炼恶金的作坊,恶金取自地下,无穷无竭,每天可产千件。
    那时候会有一种弓失,最笨的人三个月就能学会,于是那些眼馋于富庶的敌人难以支撑,九州之兵以一当五,因此十五税一足以。
    那时候会有一种用黏土烧结的石头,用来建造房屋,不再惧怕蠹虫蚁咬。窗子上会糊上那种用草木做出的薄如蝉翼的贱帛,风雨无惧。
    那时候会挖掘沟渠,旱时取水、涝时排洪。又修有运河数条,东海的鱼、洛阳的醋、楚地的柘、宋地的麦,彼此交汇。九州方圆,各自照应。幽州荒、则引青州之粮渡海而运;荆州荒,则引巴蜀之米沿江而下……
    到那时,便会按照墨翟先生所说的那般,选圣人为天子。这圣人便是通晓全部天志的人,若没有,则令王与臣氓通约。以约法为天子,约法之下才有官吏,约法之下人人相平,即便贵为王侯亦不能背约法而驰行。
    悖约法者,人人诛之。不义之战,人人唾之。诛无道、秉天志、抵乐土,人人从之,则乐土可建于九州。
    这样简单的描诉,并没有丝毫不劳可获的幻想,只是一个所谓“盛世”的封建王朝模样。
    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让这些村社的人如痴如醉,甚至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至于他们偶尔听说的在下一重的乐土,则根本没去考虑,那实在太远。
    因为怎么可能会一个女人一次能纺十锭纱?怎么可能会有一种黑色的石头代替柴草?怎么可能会有一种无色透明的仿佛水一样的东西安在窗上遮挡风雨?
    再说便是第五重乐土就已经足够,那些剩下的是留给子孙的,这辈子只求能看到所说的第五重乐土就好了,哪还敢奢望?
    村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什么样的谷,可以有小孩手臂般粗细?什么样的菜,可以脆甜如蜜色泽如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让恶金不容易折断而又便宜?什么样的犁铧,能让一头牛就能拉动?
    但人总有幻想的权力,即便最卑贱的人也该有。
    幻想之余,他们却不知道,这些幻想中的某些谷物与菜蔬,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那时,这乐土之说就不再是幻想,而是成为了一种可能——既然菜蔬三谷是真的,剩下的一定也是真的,也是通晓的天志的天鬼所推算出的乐土。
    而已经见过了玉米和胡萝卜的苇与芦花,终于明白过来适要做的事,远比他们想的更为宏大,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他们不会去说,因为他们知道马上就要收获。
    预言的可怕之处,在于半真半假。当半真出现后,没有人可以保证剩下的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只是没做到。
    于此时,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预言,除了适。
    而当这种预言的一部分实现后,剩下的预言也就成为了人人为之努力的方向。
    半真,谁能保证半假呢?
    当玉米、地瓜、胡萝卜、棉花这些在乐土幻想中才有的东西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谁又敢说牛耕、贱铁、纸张、考试这些东西不是可以实用的呢?
    有预言,且被实现一部分,那么就能握住天志的解释权。
    到时候,无论是谁弄出来的,都可以拿着这篇谶语说这是天志。
    虽然无耻,但却有效。
    …………
    村社陶缸前的适,面对微笑,看着这些沉醉其中的农夫,心里明白等到玉米收获的那一天,自己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也是最难走的一步。
    这些农夫的畅想欢笑,在他看来竟是如此廉价。
    上辈子他出身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所描绘的第五重乐土,再好的封建王朝盛世,也赶不上他前世一个最普通的人所拥有的一切。
    可对这些农夫而言,却像是苍蝇见到了腐肉,一头扎进去再也不想出来。
    他前世上了那么多年学,学到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抓住矛盾、解决矛盾。
    如今这天下的矛盾,显而易见,无非三样。
    大争之世,诸侯纷争,于是重税重赋,不重税重赋就会被人灭亡,大一统未必会轻薄徭役,但不大一统肯定不会轻薄徭役,这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
    贵族分封,束缚农奴,于是束缚了劳动生产效率。自由的农民,确定的产权,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可以开垦更多的土地。
    工具落后,铁未退火,于是生产力水平不足。此时的矛盾不是患不均,而是患寡,广袤的土地处处都是,九州之内不足两千五百万的人口,两百年之内没有地少人多而患不均的危险。
    这三样又是相辅相成的,谁能解决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一统天下。谁能发现这三个矛盾,谁就可以成为百家诸子中最有力量的那个。
    可看似最简单的第二个矛盾,已经难倒了无数人。吴起这样的人物被射死、商鞅这样的人物被车裂,无数贵族与君王之间的争斗,无数次内部的权势纷争,很多都只为这一点。
    魏国只是解决了第二点中的一小部分,便可以成为战国初年第一强国。楚国哪怕有武阳大败贵族势力大减的良好条件又有吴起这样的人才,终究还是无疾而终。
    适不是王朝粉,也不是某国控。
    在他看来,将来去哪都无所谓,秦也好、楚也罢,只要诸夏即可。
    但无论去哪,都要保证有足够的人可以用。
    哪怕是变法,他也要保证搞掉旧贵族后,有足够信奉乐土天志、学会认字算术农耕修河技术的人,顶替到那些旧贵族;还要有足够信任他、信奉天志乐土的自耕农,来顶住一波又一波的贵族反扑。
    他又不想如商君被车裂、如吴起被射死,那就只好有机会下手便不留情,杀个干干净净。
    杀完了,让新兴的地主阶层和工商业阶层补上来就是。实践已经证明,不看《周礼》一样可以治国,不像周礼贵族一样用餐刀叉子勺子而是筷子吃饭诸夏一样亡不了。
    这是大势所趋,甚至将纸和印刷术用好,能让他保证连汉晋门阀这种东西都出不来。
    这种畸形的东西能出现,不过是因为信息传播技术的限制,他们就是中世纪掌握了圣经解释权的教士阶层,纸张和印刷术会把他们炸的粉碎。
    毁灭门阀的,是蔡伦和雕版印刷。
    夫子不想当圣人,可架不住后人逼着他当圣人。仲尼作春秋的时候,因为抄竹简难免有失误,将仲孙何忌的名字不小心抄成了仲孙忌,但后人既然把他捧为教主圣人,圣人当然不能有错,哪怕拉屎也自有深意,于是以义解经,认为这是孔圣人故意抄错的,为的就是讥讽那些名字是双字的人,有活力的儒家楞被改成了儒教。
    伟大的儒家继承者、实践者、复古者、儒家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王莽,一朝权在手便全面复古,甚至不准汉人起两个字的名字,当世找不出比他更遵守春秋大义的人了。这是最虔诚的一位教徒,结果最后还惹了一身骚,反而成了奸佞的代名词,何其冤也。
    当然,墨家受制于局限性,也有很多糟粕的东西,甚至有些东西糟粕的厉害,尤其是在明鬼这件事上。
    但墨家的优势在于很容易更改一些东西。
    譬如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员,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天志,就是一种规矩。就像做轮子的人看圆不圆一样,扯别的都没用,拿出圆规和直尺量一量,是不是不是靠嘴皮子说的。
    这天志到底是什么,语焉不详,可是很容易更改为宪法、科学、逻辑史观、甚至唯生产力论。
    反正还有一句“君、臣氓之通约也”。找不出圣人,那就把约定的宪法作为圣人,立为天子,是为虚君。
    符合科学的、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促进国民财富总和增长的、促进国家实力增加的,合乎通约流程的,就是天志。所谓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这东西不是道德,很容易衡量。
    这东西改起来很容易,而且墨家还有数百可以死不旋踵的理想主义者,最容易成事。
    在适看来,将来想要更改墨经,这天志是必须要讲清楚的。
    天志,不是技术,而是科学。
    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科学是一种解释世界的方法,可以促进技术也可以解释技术。
    技术需要被解释,否则就会出现穿山甲作为药材能够通乳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这种逻辑,但按照里面蕴含的解释世界的方法来看这似乎没错……
    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相信的方式去解释世界,是因为穿山甲体内含有某种物质所以可以通乳;还是因为穿山甲喜欢钻洞所以可以通乳……
    这就是诸子百家争鸣的原因之一,也注定了诸子百家不管谁得势都会弄死其余的诸子学说。
    世界只能有一种解释。理性派得势的时候,杀起迷信派丝毫不手软,反过来也一样。
    法家可以改变天下,但无法解释天下,没有给出让底层可以幻想的未来;最睿智的法家知道不法古,要根据情况的变化制定不同的政策,但他们只能依附君王,等到大一统完成需要改变的时候已经难以改变。
    这是他们的大问题,这也是适不去西河投靠吴起、李悝、公叔痤而是要想办法混入墨家的原因之一。
    这是唯一一个讲逻辑学的学派,也是唯一一个有自己的武装而不是完全依附君主的学派。
    至于眼前这些如此如醉的村民,他们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适希望的,只是等到他们、等着这些被贵族斥为小人、氓、黔首、或是愚民的人看到玉米地瓜这些谶语预言中的事物出现之后,当他受到别人威胁的时候、当他有机会变法受到阻挠和贵族反扑的时候,这些人可以站起来,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希望与幻想,这就够了。
    为自己的希望而战的人,最难阻挡。
    此时这些喝鱼汤的人,不过二三十户、五六十人。
    但他相信,等墨子回来后、等玉米土豆地瓜胡萝卜的种子伴随着九重乐土的传说开始传播;伴随着退火的铁器在陶邑流通各国的时候,这数量会变为二千、二万,甚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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