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战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
碾冰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
那是一个阴雨天。
雨点子像柳絮一般,在天空中绵绵飞舞,一整天都不曾停歇。
“这雨病怏怏的,一点活气都没有。”唐仙站在魏不二的屋子里往外看,又转身向不二说道:“我也想驾船,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她当然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军营里,驾驶修士可以挣的一些额外的军功。
“有一个主驾驶,一个副驾驶就够了。你瞎凑什么热闹,还有别的事要做。”
不二板着脸说道。他倒觉得这雨菲菲绵绵,叫天地间充满了怀旧的气息——他想起了几十年前,长乐村的雨。
小队内部驾船修士比选已经结束,让不二感到意外的是,胜出的竟然是刘明湘——天鳐似乎对她天生就有亲近感,驾驭起来,简直如臂指使。
这样一来,刘明湘做主驾驶,李苒作副驾驶,就可以敲定了。
至于唐仙,她的挣扎毫无用处。不二甚至有些担心,她什么时候怒火涌上心头,把船舵烧了。
这个时候,忽然响起敲门声。
李苒从门口探进来脑袋:“师傅,有人找你?”
“谁?”
“不认识,”李苒顿了顿,脸上有些古怪的神色,
“长得挺漂亮,穿得是咱们云隐宗的衣裳。哦,她说她叫婉儿……”
(二)
婉儿,这个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陌生了。
以至于不二听到的第一瞬间,还要在脑海里搜罗一番。
她应该在云隐宗本山,来这里做什么?
不二有点好奇。
“叫她进来吧。”
唐仙和李苒很识趣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婉儿从门外幽幽进来。
多时不见,她的样貌让不二觉得极其陌生。
漂亮了许多。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美艳了许多。
尤其是她的眼睛——深深的,幽幽的,闪着异样的光,眼神荡过来的时候,仿佛有轻轻的,魅惑的声音在不二的耳边耳语。
不二万分肯定,她学会了某一种厉害的瞳术。只是现在还没有冲着他使出来。
再看她身上流动的浓郁法力,原来她已踏入通灵境。
这样的修行速度明显有点异常。
太快了。要知道不二也是因为在虫海中多修行了30年,再加上种种奇遇,才突破了通灵境。
他暗运法力,神志一清,做好提防。
婉儿进门之后,简单地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布置,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二身上:
“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明显有些发颤,神情似乎有些激动。
“是啊。”这声音发出来之后,不二自己都有些奇怪——怎么会如此平静。
“在西北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你的样子,”婉儿仔细打量着他,“比来之前,显老了不少。”
还成熟了许多,富有某种难以言叙的的男子气概。她有些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人都要变老。”
应该不会只有这些无聊的寒暄吧。不二应付着。如果只是童年玩伴间的久别重逢,就免了吧。
在婉儿身上,他已经想不起什么美好的记忆了。
“你离宗的事情,我听说了。”
“嗯。”
“替你高兴。”
不二抬起头,看见婉儿的目光。很真诚。
(三)
不二忽然想起数年前,自己来西北之前,婉儿曾在某天夜里专门找上自己,要与自己做一笔交易——她要讲一件关于他身世的秘密,以此换得他出手帮她解决一个大麻烦。1
那次见面离别之时,婉儿曾特意叮嘱他,如果有机会离开云隐宗,绝不要再回来。
没想到,竟被她一语成谶。
至于她的交易。因为她当时始终不肯说出大麻烦是什么,不二再三权衡,并没有答应。只告诉她,等她觉得他实力足够的时候,再来将事情说清楚,他才会做出决定。
婉儿终于找过来了。
是不是意味着,他有能力解决那个麻烦了?
接下里等待不二的,就是婉儿一连串的问题。
“掌门师叔他们这样待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大帅待你怎么样?”
“碾冰院的师姐们听不听管教啊。”
“刘明湘师姐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呢。”
“原来月林宗的钟秀秀也在这里。你和她相处怎样?”
“听说要打仗了,你有没有去找李大帅,安排一个安全的位置?”
“啊!我忘了你在外闯荡这么多年,早就变得很厉害了。”
婉儿仿佛成了一个话痨,不由自主地,缓缓地走向不二,喋喋不休地说着,
“你从前就很厉害的。还记得在村里的时候,有一回你带我去山林放牧,遇到了角魔。我吓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你的背上。”
“你跑得好快啊,就跟闪电一样。害得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渺茫的,回忆的光彩。
仿佛此刻不是此刻。
此地也不是西北,不是在不二简陋的屋子里。
而是在数十年前,角魔未屠村的时候。
在遥远温馨的长乐村。
“那个时候,我靠在你的背上,觉得踏实极了。”她轻轻喃语,眼睛微微有些湿润,“那时,我就在想,长大了我一定要嫁给你,嫁给这样踏实的感觉。”
“要是角魔不来屠村就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们两个说不定就白头偕老了。”
“现在也不晚,”她越说越激动,一步走向不二,感觉湿漉漉的液体从眼眶里奔流而下,
“你带我走罢,我想跟你走。我知道你喜欢钟秀秀,把她带上,把碾冰院的师姐们也带上。男人不是都可以娶好几个么。我可以做丫鬟,做小妾,怎样都可以。只求求你不要把我抛下。”
她越走越进,眼看就要冲进不二的怀里。
却忽然撞在一面无形的,硬邦邦的墙上,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一抬头,看见的是魏不二平静的面庞。
“人应该往前看。”他说道。
(四)
婉儿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透心凉。
一摸脸庞,已经被泪水浸湿。
“我知道,”她说,“当年在傀蜮谷外,对你出手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人就一辈子,一步踏入深渊,就永远爬不上来了。”
“就算踏上黄泉路,也有回魂时。”不二想起了木晚枫,与她回道:“只不过,你要接受有些事情你可以改变,有些事情你只能接受他的改变。”
婉儿默声半晌,深深瞧了不二一眼,终于说道:
“你还记得,你到西北服役之前,我曾找你做得那笔交易么?”
“嗯。”
“这笔交易取消了。”
“你的麻烦呢?”
“我要告诉你关于你身世的隐秘,”婉儿摇了摇头,“但不需要帮我做什么。”
“为什么?”
“上一次,我曾告诉你,你八岁那年犯了很厉害的头痛病,你爹娘带你去医治,后来你的头痛好了,但却丢失了整整一年的记忆。”
婉儿说道:“这其中,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你第一次犯头痛,晕倒在山林里的时候,是我和亮子哥将你背回家的。”
经她提起,不二才想起了亮子。
亮子曾是与他很亲近的玩伴,但也大抵就是在他八岁那年,在山林被野兽叼走了。
具体的情形他也想不起了了。
因为关于那几年的记忆,他脑子里本来就模糊得很。
“你娘亲看见你的模样,脸色白的吓人。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把你送回家后,我和亮子哥就离开了。半道,亮子哥想起把牧鞭丢在了你家,又往回返。”
“我等了他很久,才看见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心事重重的。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有一天晚上,他满脸慌张地路过我家,看见了我,随手向我家院子里丢进一块儿石头,就匆匆走了。我捡起石头,才发现上面竟绑着一折纸条,上面写的是,他在你家院子里看见了一个头顶长角的人。当天晚上,亮子哥就失踪了。他爹娘去山林里找他,却只找见了被野兽啃食得剩了一半肉躯。”
“男人还是女人。”不二问道。
“亮子写的是——女人。”
“纸条还在么?”
婉儿很快伸手,从袖口掏出一叠折纸——旧得泛黄,上面还有捆绑的痕迹。
不二小心翼翼打开折纸,看见里面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孩童笔迹——我看见不二家里有一个长角的女人。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是光阴流走的痕迹。
“亮子有没有再跟你讲些什么?”
“我知道的,全告诉了你。”
婉儿说着,抬头看了不二一眼——他的脸依旧很平静,不见半点波澜。
如果说到这个地步,魏不二仍然能保持冷静。
那么,第二件事情,也可以讲出来了——她确信,魏不二如果想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需要知道这件事。
她一度害怕将这件事讲出来,会面临被杀人灭口的险境。
但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亡。
她甚至在期待重入轮回,结束耻辱又磨难的一生。
这一刻或许不远了。
“我还曾对你讲过,在你爹娘失踪的前一夜,打雷下雨,村子往西的郊外,整夜不曾平静,乡亲们都以为是打雷的声音。”
她面色忽然发白,目光放空,似乎顺着自己的话,钻进了回忆里,
“如果你对小时候的长乐村还有些印象,应该知道我家就在村子西头。那天晚上,我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也当是下雷雨了,想起院子里晾得衣裳,走到院子里,却瞧见西边天上闪着奇异的光,我就从西墙探出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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