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遐、张敬、裴宪、荀绰等人私下商议,赵王之践祚称帝,万事俱备,只欠“祥瑞”了。《吕氏春秋·应同篇》云:“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这本来是春秋战国时代阴阳家和方士的主张,其后经董仲舒、刘歆等人引入儒学,合乎“天人感应”之义,就成为了新朝肇建的惯例。所以石勒既然要称帝,自然也得“祥瑞”先行,并由此而定下来新朝的“德性”。然而祥瑞何在呢?某些人自然是完全不信的——比方说裴该——认为举凡祥瑞,多由人造;程遐等人自然不这么想,但是祥瑞并未主动降临,那就需要他们去仔细发掘啦。于是程遐关照裴、荀去翻查典籍,并在各方汇聚的上奏中寻找蛛丝马迹,而他则与张敬巡行襄国城内外,瞧瞧有什么事儿可以附会……啊不,隐含着上天之意。商议既定,各自分散,程子远乘车先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打算出门前往郊外。可是才到西门前,忽见一骑驰来,说是茌平县令有异物贡献给赵王。听到“异物”二字,程遐当即便上了心,乃将使者唤至面前,问他:“所献何物啊?”使者禀报说:“乃是茌平令近日射得一只黑兔,其色纯玄,无一毫杂毛,实在难得……”茌平县属于平原国,就在黄河北岸,其县令名叫师欢。师欢就是茌平本地人,富有田产,佃客、奴婢无数,想当年石勒被从老家上党武乡绳捆索绑地卖出来,买下他的就是师欢。石世龙是白种,长相本就膈应,再加体格魁伟,与其他胡奴不同,师欢觉得此非寻常农奴也,一高兴就把他给放了。——当然,后世史书里则说,有一个老头突然出现,说石勒“鱼龙发际上四道已成,当贵为人主。甲戌之岁,王彭祖可图。”说完话就消失不见了。其后石勒种地时常闻鼓角之声,诸奴亦闻,石勒说我打小就常听这种声音(大概是几十年耳鸣的老毛病),诸奴以告师欢,师欢乃将石勒解放。师家的田产,毗邻着汲家的牧场,于是石勒就自称能相马,投往牧场干活儿,得到了牧场主汲桑的赏识。石勒乃召聚“十八骑”,盗取苑马,以赂汲桑,不久后又跟随汲桑起兵,这才迈出了他争雄天下的第一步。故此石勒颇德师欢——那老主人待我不错啊,还主动把我给放为平民——等到占据冀州,直至茌平,就亲自登门去请师欢出来做官。然而师欢本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能力也中平,不敢驰骋于乱世之中,婉拒不受。石勒无奈之下,最终决定:那我就把茌平赏赐给你,让你在本籍做县令得了。且说师欢偶尔猎得一只黑兔,觉得很新奇——难得见到毛色那么纯的兔子啊——即遣人进献给石勒。程遐得知此事后,眼珠一转,即有主意,赶紧跑去向石勒说:“此乃上天所降的祥瑞也。”随即解释道:“晋为金德,胜者为水;而兔是**之兽,其玄皮亦为水色。此示大王将以水德,取金德而兴。”石勒听得迷迷糊糊,半信半疑,但还是命人将黑兔剥了,硝制其皮,给自己围在腰上。很快,张敬那边也有了收获,据说他于襄国街巷之间,听有小儿歌唱,词云:“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张敬学问有限,解不出来,乃问程遐,程子远却也迷糊,二人便相携去拜访裴宪。裴宪裴景思出于名门——当然是闻喜裴氏了——少小轻侠,弱冠后却一改素行,遍访名师,折节向学,儒学底子是很深的,为如今石赵政权之冠。他在听说了那则谶谣后,捻须略一思忖,便得其意,于是详细解释给程、张二人听:“二鸟一日,乃是一个晋字(晋字的古体,上为二“至”,下为一“日”,而“至”乃鸟落之象,)这是说晋将衰弱,而别有红日升起。那么此日为何呢?上夭下止,是个走字,骨肉相似者,肖也,走肖为赵(趙)——这正是说晋将败而赵将兴啊!”程、张二人大喜,急忙跑去禀报石勒。石勒就问了:“我但知汉为火德,却不知晋为金德,以何为证啊?”张敬心说坏了,应该把裴宪揪过来一起向赵王禀报的,我听说过晋为金德,但如何考证而得出这一结论,却压根儿就没琢磨过啊!赶紧侧头,注目程遐。还好程子远因为黑兔子的事情,预先做过功课,当即似模似样地解释说:“汉为火德,火生土,故魏为土德;土复生金,故晋为金德。且臣闻江南有童谣,云:‘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甊。’金色为白,故所指即为晋祚也,是言晋当破败,将坑(一种陶器)之残片做成甒,复延之于扬州吴兴——所言得非司马睿乎?“由此可知,晋终当破,起码长江以北,将为水德者所有——五行相生,金即生水。今城内谶谣,即云赵将代晋,而赵氏本出天水,天水自当为水德——昔汉高祖于上邽立祠,以祭黑帝,复改上邽郡为天水郡,即为应合水相也。“如大王所言,刘汉本为火德,则光文皇帝欲复兴火德,而火克金,却不能生而胜之,故此唯能残躏晋,终不能取代也。能代晋者,唯我水德之赵!”——话说“訇如白坑破”那则谶谣,远出千里之外,还是王贡此前密书中透露给程遐知道的。程遐虽然用心解释了,石勒听着却还是迷糊,就问:“天意如此,则人心又如何啊?”程、张二人会意而退。于是此后数日,襄国臣僚纷纷上奏,就石勒是否要尽快称帝之事,发表意见,奏牍、上书,堆满了石勒的案头。石勒当然不会瞧——他不认识字啊——乃命侍从逐一诵读。那些胡臣羯将请人代写的还则罢了,晋臣之表,多数骈四骊六,堆砌典故,石勒连三成都听不懂,更觉头昏脑涨。于是摆手说都别念了,你们把奏章分一分,劝我赶紧称帝的放一边儿,反对急于称帝的放另一边儿。结果案左累起了厚厚一摞,案右却只有一篇而已——也就这一篇反对称帝。石勒便命人诵读,并且详细解说这篇独帜别裁的文章。此文乃一名中级晋吏所作,洋洋洒洒,写了小三千字,但是并不分析局势,而只申以大义,说当日刘渊对石勒如何有恩,则既然他的儿孙还没死绝,石勒实不当贪图名位,僭号称尊也。继而又说,张孟孙天下杰士,即便他的意见与众人不同,赵王也应依从之,方为“从善”……石勒听完了,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此官吏绑缚起来,以不敬之罪,断其首级。还是张敬跑来好说歹劝,说此人虽然狂悖,但正当收拢人心之时,不宜因言杀人啊,请石勒刀下留情,把他发配军中为卒即可。程遐等人到处搜集祥瑞,张孟孙听说后只是摇头哂笑,但等这事儿一出来,他终于觉察出来不对了,继而又通过特殊渠道,打听到了程遐当日跟石勒的奏对,不禁喟叹道:“小人弄权,蒙蔽君听,我竟堕入其陷阱而不自知……难道我真的老了不成么?!”很明显,包括张宾在内的重臣,都已经直接在石勒面前表过态了,未必上表,暂且不论,即便在中层将吏当中,反对石勒称帝的也绝对不会仅仅这么孤零零的一篇表章。但文臣奏表都是由长史整理、传递的——理论上有那不合规范,或者空言无物的,长史直接就能给驳回去——而左、右长史分别是张敬、裴宪;武将奏表,则要经过右、左司马程遐、张屈六。那些人都是主张石勒称帝的,完全可以设法将反对意见给压制下去。而至于递到石勒面前的那一篇,言辞确实狂悖,仿佛是故意为了激怒石勒,而且其后张敬又死活拦着不让石勒遽杀此人……说不定本就是受到那票人的指使呢!张孟孙不禁口诵屈子《离骚》之句:“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群臣俱都目光短浅,看不清天下大势,只望石勒早践帝位,他们好鸡犬升天,我的正确意见根本就难以得到他们的谅解啊!如此下去,即便石勒再怎么信任我,也难免千夫所指……算了,算了,我还是暂退一步,缄口不言为好。于是声称得病,一连数日不再出而理事。恰在此时,晋使也从洛阳前来,劝说石勒放弃已经日薄西山的胡汉政权,归附王化。洛阳方面开出来的条件是,封石勒为赵公、车骑大将军,都督冀、幽、并三州军事——但你得把本属司州的河内、汲、魏、广平等六个郡给吐出来。关键这些地区临近河南腹心之地,一直捏在石勒手里,晋室是断然不能够放心的。石勒尚未表态,麾下将吏先就大怒——别说六郡地广,且多膏腴了,如今咱的大本营襄国就在广平郡内啊,怎么可能搬家?!石生暴怒之下,拔刀就要去砍晋使,却被石勒当场喝止住了。随即石勒详细询问晋朝方面的情况,在得知七玺皆已归晋,且刘氏诸王泰半为俘,即将处刑之后,便笑笑说:“我知之亦,汝可暂退,容我筹思之。”等到晋使退下去,程遐等人想要开口,却被石勒摆摆手制止了。随即他命人前去探视张宾的病情,传言问问右侯:“今传国玺已入于晋,则我尚不可称尊么?”使者不多时便回来禀报,说大执法病不甚重,然而嗓子哑了,难以说话,对于赵王的问题,他只是摆手比划,然后提笔写下了“唯从尊意”四个字。石勒“哈哈”大笑,也不说散会,转身就返回了内室。程遐、张敬等人会意,下去后就到处串联,联名上了一道劝进表章。晋羯臣僚,几乎全都署名,就连出镇在外的石虎、蘷安、王阳等,既然先前就有所表态,程遐也直接把他们的名字给填上了。表章既就,正待上呈,就见张宾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伸手就问程遐索要笔墨。程子远心中暗骂,却也无可阻挠,只好让张宾把自家姓名插在了自己的名字前面……于是石虎领衔,其后石生、石斌、石堪,再后面张宾、蘷安、裴宪、荀绰、程遐、张敬、张屈六……总共三百二十四人,联名恳请石勒登基。石勒接表,终于不再推辞,即于次月登基,僭号赵天王,行皇帝事,定年号为建平。立其妻刘氏为天王后,程氏为妃,世子石弘为太子,并加大单于号。封石虎为太尉、太原王、都督并州诸军事;石生为河间王,石斌为中山王,石堪为常山王。以蘷安为尚书左仆射,程遐为右仆射并领吏部尚书,郭敖、郭殷、李凤、裴宪、荀绰等为尚书;张敬为中书令,徐光为秘书监。论功封爵,开国郡公共十二人、侯二十三人,县公二十一人、侯二十六人,其余文武各有差。复因侍中任播等所请,以赵承金为水德,旗帜尚玄,牲牡尚白,子社丑腊。至于张宾,拜为太傅,加都督司州六郡军事,封开国燕郡公,其位在百僚之上,并许其赞礼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一任命看似尊贵,其实是剥夺了张宾对国家大事和民政方面的发言权,命其专司东线对晋战事。张孟孙心说也好——我本欲效汉之留侯,萧丞相之任,交于他人亦无不可;只是蘷安、程遐等,恐怕担不起那份重任来啊……我当为陛下留心人才,使可统筹政事。可惜啊,裴文约跑了,倘其在此,或可拟为萧丞相。而且我若跟裴该联手,肯定能够制约程遐那小人,不至于让他猖狂至此……而观如今裴文约之势,于晋几乎留侯、萧相之任一肩挑啊,祖逖于其亦不过韩信而已……就不知道裴该真能有留侯之智么?异日战阵之上,我倒要好好瞧瞧,跟他确确实实分个输赢上下出来。但破祖逖,迫近洛阳,则自可与裴该相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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