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不但制定了军衔制度,还重新设定文官的品级——这是因为洛阳朝廷所授官品,未必符合关中的实际情况,而大司马幕府中某些低等职务、临时差遣,也向来无品可论。说白了,裴该是要撇开原本的品官制度,在关中地区无论文武、军政,另外再搞一套。文官三品以上不授——开玩笑,一二品都是公、比公,不是裴该所可以自行任命的,所以目前关中就只有裴该一个一品,又何必再设呢?三品文官名之为正卿,四品为亚卿,五品上大夫,六品中大夫,七品下大夫,八品给事郎,九品征事郎,最低级别再设一个登仕郎——最后这三个名称,源自于唐宋时代的文散官。后世完善的品官制度,从一到九品皆分正从,正四品以下又分上下,总共三十级,而文武散官制度,则从从一品起算,总共二十九阶,正好一一对应。裴该认为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还不必要搞得那么复杂,汉代秩禄制也不过十多个等级而已(历代有所增减),唐宋时品级繁复,是和冗官现象密不可分的,所以到了清朝,就又除去上下,浓缩为“九品十八阶”了。他目前的设置,等于把文武全都分为十阶,暂时敷用。幕府和大司马三军直属官员,全都按此等级划分,至于各州郡地方官,则申明此等级纯为留台任事之时别尊卑、明上下之用,与其原本官品、秩禄可以并行,且互不影响。目前既已大破刘粲,想必胡寇短时间内不敢再来侵扰关中,而己方对于河东的侵食,暂委甄随一部可也。在这种条件下,裴该一方面想要趁机重整军伍,推广军衔制度,明确各部职能,同时也继续扩军,另方面计划将关中文吏之人事,也利用新的等级制度来重新梳理一番。——————————关中激战之后,暂时归入一段平缓的积聚期,暂且不论。而洛阳朝堂之上,此际却风云变幻。明眼人都能够瞧得出来,大司马裴该既在关中摧破胡寇,赢得自胡乱以来最大的胜利,加上骠骑大将军祖逖又离开洛阳,亲往河内前线,则“裴党”之势,必然因此而更盛。关西、河东,以及青、徐人士无不弹冠相庆;司、兖、豫出身的官员则或者密切关注太傅荀组的动作,看他究竟如何向背,或者暗寻门路,有改换门庭之意。一时之间,梁芬、荀崧等人府前车马不绝,请谒者能够直接排出一里地的队去。然而谁都料想不到,祖约竟然会率先发起反击。就在韦忠被车裂数日后,适逢大朝,治书侍御史王涛突然出列,弹劾尚书李容,奏其贪赃、纳贿、越权、私授等十二事,请罢其职;随即殿中侍御史范广也站出来说:“李容朝见,常暗以其手摄前列之足,既失大臣仪体,又有私议之嫌,恳请纠治。”王涛是堂邑人,其兄王鉴初为琅琊国侍郎,乃随司马睿南迁,见在建康幕府任职;王涛本人流亡汝南,候洛阳克复后才出仕于朝。范广则是顺阳人,为前雍州刺史、左将军范晷长子。这二位就表面上来看,都不是祖氏一党,但今天站出来弹劾李容,背后究竟是谁指使的,那是再明白不过啦。倘若只是偶发事件,为什么偏偏两人先后脚地出列,从不同方向弹劾同一个人呢?朝会之上,气氛严肃,议程也很紧凑,不可能让李容站出来,逐条为自己辩解。一般情况下,倘若事情不大,或者皇帝信任此人,就会命其写奏自辩;倘若事情大一些,或者皇帝也怀疑被劾者,则会命有司临时组建一个核查小组,就相关情事展开调查。司马邺貌似挺信任李容的,而且王涛、范广也没有当场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这年月虽然尚没有“风闻奏事”一说,但御史劾人,还真没必要桩桩件件都落到实处,因为他们本身缺乏足够的调查人力和物力——便即命李容退朝之后,写奏自辩可也。李仲思当顶猛挨了一棒,多少有些促不及防,失魂落魄。当日晚间,他主动去拜访梁芬,梁芬也在书房安坐,专等这名亲信登门。见面之后,李容就说:“此必祖士少所指使也!”梁芬说那还用猜吗?废话就不必多说了——“仲思,所劾之事,是实是虚?”李容苦笑道:“司徒公,但任事者孰能无过?或亲眷有请托,岂能不为关说?友朋有馈赠,岂可拒而不受?我所行自无过逾者,然恐不易自辩啊……”当官的谁不在灰色区域进进出出?只要不直接触犯国家制度,事情别做得太过分,不会被人抓住把柄,那就应该没事了吧?问题是人家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这自辩的文章就不好做啊。“至于殿上失仪体……司徒公岂不知乎?”我捏的就是你的脚啊,范广不敢明言罢了——“然,范某身为殿中侍御史,何以当时不言,偏要到此际方才道出?”随即叹了口气,说:“身为台省之臣,位列中枢,既受劾,岂能再安居其位啊!”这也是汉代以来的通例,身为朝廷重臣,一旦被御史台这类监察机构盯上了,不是光自辩就能完事儿的,往往都要上奏请辞——即便弹劾我的皆为虚言,亦由此可知,我不孚众望,若不就此避位,必被认为贪权恋栈,从而有损声名。当然啦,这只是表个态而已,辞表是否通过,尚且两说。但是李容说了:“祖士少来势汹汹,恐非臣避位而不能息。臣若暂离台省,乃可遏止其势,不再进逼;臣若不退,诚恐事及司徒公与荀仆射……”范广今天为什么隐晦您的名字不提?那就是留着余地呢,祖约也不敢奢望一步到位,能把敌对势力尽扫而空。但倘若他一击不中,就有可能加大进攻的力度,到时候威胁到您或者荀景猷,那就麻烦了……梁芬紧锁双眉,捻须问道:“事乃至此乎?”你一定要请辞吗?李容点点头,说我不但要请辞,而且不是光表个态而已,那是必须要离开尚书省的——“臣自退朝之后,反复筹谋,唯如此,方可反制祖士少!”好比他一拳头打过来,咱们必须要朝后退一步,然后再施力反击;倘若硬顶着不退,不但容易受伤,后面的力气也不好遽发。而且祖约他有仗恃,如今为祖逖调度粮秣物资,筹措后援兵马,这事儿一直都是他在办,别人即便接手,短时间内也很难将条理梳理清晰——再者说了,祖家的人马,别人怎么可能顺利调得动啊?所以他才敢直接怼我,咱们却不便发起反击,轰他下台。那么,难道就这么算了吗?当然不成!“能破此局者,唯士言也。”咱们得赶紧把祖纳召过来,他身为祖逖的兄长,代替祖约主掌后事,那谁都没话说,祖家人马也不敢不唯命是从——“司徒公,前日之所议,须急行也!我已暗示梅叔真、钟彦胄,司徒公乃可召之来,使彼二人南下建康,往说丹阳王与祖士言,加之刘大连、刁玄亮关说,事有七八分可成。则我一去位,司徒公便当与荀仆射共奏,召士言来都,以免祖士少欲壑难填,趁胜而更进……”——————————于是第二天,李容写就了自辩的奏章,加一份辞表,一并送至尚书省,而且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光嘴上说说,假装辞官而已,他干脆就此呆在家中“待罪”,不再赴省上班了。省内共议此事,梁芬以平尚书事的身份暗示了一下,便即顺利通过,上奏司马邺知晓。司马邺召见省臣,征询新任尚书的人选。祖约一击奏功,未免得意,他袖子里也揣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就他而言合适——振作精神,打算要舌战群儒,从梁芬、荀崧、华恒嘴里,硬生生把这个位置给抢到手。可谁料想荀崧直接就说了:“范阳祖士言,家门贵显(如今全天下排第六位啊),有操行,能清言,文义可观,见在丹阳王幕,乃可召入都中,使列台省。”祖士少闻听此言,当场就傻了……祖纳虽然跟他不是一母所生,终究也是同父兄长啊,以传统的儒家道德而言,除非我这兄长人品实在不堪,甚至于干犯国法,我已然跟他断绝了关系,否则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兄长的坏话吧?如今荀崧提出来,要召祖纳入都,补任尚书,难道我能说不合适吗?更要命的是,祖纳不来还则罢了,一旦他进京就任,岂有一门两兄弟并列中枢,还呆在同一部门的道理啊?那无私也有私了!到时候肯定得我避他,不可能他避我吧?司马邺不知道他那么多花花肠子,还特意问:“仆射所奏,祖卿以为若何?令兄才堪尚书否?”祖约有苦说不出,只得俯身道:“家兄之才,过约十倍……”心说我回去就赶紧给二哥写信,把利害得失剖析清楚,请他千万千万辞召,不要到洛阳来!可是我这二哥从来都瞧我不起,他会不会听我的话,还真是难以预料啊……对于荀崧举荐祖纳之事,既然群臣多无异议,司马邺也便首肯,随即尚书省拟定制书,遣尚书左丞王卓前往建康,去征召祖纳。王文宣以高品而低就——他是一品京陵郡公,却只做个小小的尚书右丞,不久前才刚晋为左丞,列第六品——平素却毫无遗憾、怨怼之言,做事忠诚勤谨,得到了台省上下的一致好评。但就理论上来说,他是太原人,又曾经主动投向长安,去谒裴该,应该算“裴党”,只是王文宣谨守门户,从来也不跟梁芬、荀崧等人私相往来,表现得绝对中立。故此这一征召人选,也便同时得到了梁、祖双方的认同。随即梁芬、荀崧,以及祖约,先后遣人去暗示王卓:你慢慢走,不着急往建康赶……对于前者来说,那是希望梅陶、钟雅先一步赶到建康,先说动丹阳王司马睿放人,说服祖纳应怔;对于后者来说,我给二哥的信得先送到啊,否则这阻拦还有什么意义呢?王文宣擅长观人,对于朝中的波谲云诡,自然也有所察觉,因而回复双方来人,都说我知道了——那我就慢慢走,等你们安排好喽,再抵建康。你们只管斗去,反正不关我的事啊,我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成了。朝命颁下,李容正式离职,然后就收拾行李,说要返回老家去。梁芬、荀崧自然对他别有安排,甚至于想干脆把李容塞进御史台去,却都被李容给婉拒了。二人心说,难道你是想返回关中,去向大司马哭诉不成么?哭诉不哭诉的暂且不论,李容既然归乡,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隐居不仕的,而作为当初“倒索”的大功臣,裴该也不会放着此人不用。总之李容入关,必将出仕大司马幕府,日后的前途也有保障,梁、荀等人因此见他去意已坚,乃不多劝。顺便说说梅陶和钟雅,前者是汝南西平人,后者是颍川长社人,“永嘉之乱”前都做到过县之长吏,乱起而南渡,入了当时的琅琊王司马睿幕,待裴、祖复洛,乃络绎北归。若论派系,这两人都比较倾向于荀组,梁芬也是先跟荀组商议,在利益上达成了妥协之后,才得以派遣二人前往建康游说的。主要这二位与祖纳本为莫逆之交——《晋书》中即记载有三人之间的交谈:祖纳平素寡言少语,但并不是说这人嘴笨或者脑筋慢,只是为人谨慎,不肯妄逞口舌之利罢了,正经在朋友中间,他还是挺能说会道的,某次就把梅陶、钟雅驳斥得哑口无言。祖纳因此就说:“君汝颍之士,利如锥;我幽冀之士,钝如槌。持我钝槌,捶君利锥,皆当摧矣。”梅、钟不肯认输,说:“我有神锥,不可得槌。”祖纳笑道:“假有神锥,必有神槌!”反正我这钝槌,能把你们的利锥全都给砸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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