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军大帐前的战斗最为激烈。一般中军大帐前都留有大片的空场,以备检阅士众,如今这片空场上拥挤着千余人,多是步卒,以甄随为核心——因为他是晋兵锋矢之尖端——翻翻滚滚,厮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漂杵。后来各路晋军虽然也朝着同样的目标而来,却被排挤在了外侧,被很多帐篷隔开,难以聚集起来投入战场。好几名将领都已经招呼过了“甄督且暂歇,某来相助!”但甄随权当没听见,压根儿理都不理。其后见不少胡兵打着旗帜,向后方移动,明知是大将要退,不少晋兵就匆忙绕路往追——眼前这堆咱们是挤不进去啦,且另找标的吧——但也仍有一些仍在附近逡巡。其中便有陈安,他还希望甄随能够漏漏爪子,分润自己一些功劳——我初来乍到,抢谁的功劳谁都不会乐意啊,反倒是甄蛮子,好歹有厮杀出来的交情在,或许不至于跟我翻脸吧?结果正见火光之中,一将策马而出,在战团外略一逡巡,便即按矛取弓……陈安一瞧,嘿,认得——此非我手下败将路松多么?于是他也隐身在帐篷暗影中,先期取出弓来,瞄准了路松多一箭射去。那边路松多正在松弦,忽听身前金风响起,匆忙把脑袋一歪,陈安这支箭擦着他的头盔就射了个空。不过这么一来,他发出的那支箭也失了准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路松多大怒,定睛瞧去,只见一骑从暗影中缓缓而出,马上将领向自己咧嘴而笑,随即挺矛朝侧面一扬,那意思咱们换个地方,再较量一番,如何啊?路松多认得,此乃陇上骁将陈安是也,当日曾经狠狠朝自己脸上抽了一矛杆,现在回想起来,脸上还会神经性的隐隐作痛……虽然两次战败,不过他对陈安的畏惧,远不如甄随,主要原因,就是陈安个子太小。在路松多想来,我前日必是轻敌疏忽,才为陈安所败,倘若谨慎小心一些,起码能够跟他战个平手吧?终究对方人小个矮,膂力必然不足,我斗力不斗技,便有翻盘的可能——不似甄随,身高背宽,腰粗数围,瞧上去便是天生大力士的体格。当下瞥了一眼甄随,心说即便没有陈安发这一箭,我也只有两成的把握真能够射中甄随……因为战团中敌我双方拥挤相杂,基本上全都是短兵搏杀,连使长矛的都只能跟外侧游斗,实在太难瞄准了。除非自己能够攀上帐顶,甚至于飞起在空中,否则真没有什么把握射中甄随。既然如此,不如暂且舍了甄随,去战陈安,倘若一时侥幸,杀死陈安,必能大挫敌势。哪怕把陈安逐走也行啊,多少能够洗雪自己前日败战之耻。于是望一眼陈安挺矛所指的方向,便即策马寻路而去。广场周围的帐篷就相对密集了,且有不少晋兵、胡卒狭路相逢,正在捉队厮杀,路松多被迫兜了一个大圈子,途中还捅死了三名晋卒,引得不少晋兵晋将追蹑于后,好不容易,才抵达了陈安所指的方位。可是左右瞧瞧,不见陈安——按照距离,你应该比我先到才是吧?正在张望,一名晋将策马挺矛而来,直取路松多,被路松多轻轻巧巧,横矛格开,随即便将那晋将刺落马下。正待招呼部下来割首级——他下马实在不方便——就听身后一声暴叫“汝竟敢来!”路松多急欲圈马来战,可惜道路狭窄,地上还全是尸体,不远处尚有火焰飞腾,热气重重扑面而来,就此速度略慢了一拍,他还没能彻底拨过马头,陈安右手长矛已近其胸。路松多横矛相格,但随即陈安左手大刀就又劈过来了……一连四五合,二将立马而战,杀得路松多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他原本想得好好的,要利用自己力量之长,压制陈安的招数,再找机会反击,然而陈安左刀右矛,一招快似一招,见势难中,一沾即退,路松多根本就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来。路松多急了,眼见陈安长矛再次近身,他干脆不挡了,松手拋却手中之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攥住了对方的矛杆,便欲较力,把陈安扯落马下。然而仓促之间,他就忘记了陈安本是双执……陈安松开右手长矛,同时左手大刀挟着劲风直朝路松多面门斫来。路松多虽然夺得了对方之矛,却根本来不及举起来格挡,他自家的矛又撇了,手头再无别样兵刃……抑且驻马而立时,也不便于闪躲。路松多不禁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干脆就把眼睛给闭起来了。随即肩头巨震,一个倒栽葱便即翻落马下。他还奇怪呢,这一招力气挺大,我却为何并不怎么疼痛?还没有摔下地来,挫动全身骨头,来得疼呢。睁开眼时,就见陈安执刀下垂,刀尖就正在自己眼前不到三寸处微微颤动。路松多明白了,陈安方才必是临时转腕,用的刀背打我……难道他有饶我之意么?就听陈安沉声问道“汝腿上负创,是何人所伤?”路松多回答“前日阵前与甄将军对战,为其用刀砍伤。”——甄随战败路松多之时,陈安尚在大荔城中,尚未受召抵达战场,故此不知。陈安道“原来如此,则我今日杀一伤者,不算英雄。”路松多才刚松一口气,暗谢苍天,逃过一劫,就见陈安把脑袋微微一晃,吩咐部曲“且将此獠给我绑了!”——————————路松多脱离战场,不知去向,刘雅、卜抽不禁面面相觑。眼瞧着身前的阵列越来越薄——乔泰等各将遁去,多少也会影响这些胡军精锐的士气,加上战已许久,却缺乏足够的生力军替换,晋人倒是一批批地压上,眼瞧着甄随身后,多数已不是他最初所携的壮勇了……胡卒因此散乱,被晋兵逼得步步后退。而且已然有不少晋兵绕到了后方,隐隐将中军大帐包围了起来,之所以不投火焚烧帐幕,是晋将恐怕帐中有不少财货,以及大都督所需的文书,烧了可惜,故此暂戒部下纵火。但估计他们很快便会杀散周边胡兵,割开帐幕,通过大帐杀到身后来的。刘雅知道死期已至,就问卜抽“君以为,战死为好,自决为佳啊?”卜抽笑一笑,回答说“不若燃起火来,我等投火而死,尸骨化灰,不留于晋人报功为好。”刘雅抚掌道“正合我意。”于是二将一起下马,并肩归入帐中,时候不大,中军大帐中便即腾起火来。甄随见状,不禁大叫道“快割首级,休要坏了尸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一刀劈翻当面胡兵,随即朝前一纵,连过数人,直接就冲进大帐里去了。可是须臾之间,甄随却又倒退了出来——火势已起,实在是冲不进去啊!正自懊恼,忽听不远处响起了陈安的声音“敌将多数往河桥遁去,甄督因何还在此处鏖战不休啊?”甄随闻言,当即撒开腿便向陈安奔去,嘴里大叫“卿可与我一道前往渡口,去杀刘粲!”他却不知道,这个时候,刘粲早已身在了河东。刘粲、刘骥兄弟是日间偷过河桥的,随即直奔蒲坂城,靳康闻讯,急忙开城相迎。刘粲就问“晋人何在?”靳康回答道“已入吕氏坞堡——此必然是吕氏召来的!”刘粲咬牙切齿地道“吕鹄老贼,我必要屠尽其族,将老匹夫千刀万剐,方泄心中之恨!”便命靳康,即刻点集兵马,咱们一起去攻吕氏。靳康闻言吓了一跳——虽说他已经探查得实,从弘农偷渡黄河的晋兵其实不足千数——赶紧拦阻道“蒲坂守兵本少,吕氏又有坚壁为拒、晋寇为依,殿下实不宜轻身往攻啊。为今之计,还当谨守渡口,接应我军徐徐退归河东,且待兵足,再攻吕氏不迟。”刘粲叹了口气,说“裴该近于咫尺,陶侃见在河上,河西之兵,岂能安然而渡?若我能先定河东,供其粮秣,尚有扭转局势的希望,否则……只恐十万之师,一朝尽丧!”靳康无奈,只得拖延时间,劝告道“若即点兵往伐吕氏,恐近其坞,而天色已黑,难以遽攻。殿下不如先入蒲坂,歇息一宿,明日再往不迟。”刘粲一想也是,大黑天的我也不可能率兵攻打坚壁啊,只得依从靳康所请,入城暂歇。然后他当晚睡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有急报传来,说晋人大举攻伐河西营寨,乔车骑有些挡不住了!刘粲大惊,即命刘骥护守城池,自与靳康一起,率千余兵卒直向渡口。可是到了渡口又该怎么办呢?他好不容易放下脸面,渡来河西,总不成再折返回险地去吧?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至渡口再说。才到渡口,就见河桥上一片混乱,无数胡兵争相抢渡,拥挤推搡,不少人都跌入了黄河怒涛之中,瞬间即被浪涛卷走……而且已经有些杂胡过了桥,正在与守渡兵卒相争。守兵不得命令,只是喝令彼等后退,却不敢刀矛相逼,反倒是那些杂胡,反正已罹临阵脱逃之罪,那还在乎什么啊?纷纷舞械,砍杀守兵。守兵被迫反击,场面极其的混乱。刘粲不禁仰天长叹道“难道是天欲亡汉不成么?!”靳康心说,明明是你仓促出兵,再加统驭不力,这纯是**,说什么天啊?老天多冤枉哪!脸上却绝不敢表露出来,急摧刘粲道“而今如何处?殿下当速下决断才是!”于是刘粲下令,命士卒围绕着自己布列阵势,然后举起火把,齐声高呼“皇太子殿下在此,即来相合,赦汝等擅逃之罪!”他对靳康说“当急聚拢败兵,护守渡口,以防晋人蹑踵而追,侵入河东。”火光映照下,刘粲又骑着高头大马,目标是很明显的,果有不少败兵见状,纷纷来投,但也有不少杂胡私相道“晋人果然不是诳言,皇太子真的早便逃来了河东!今若留此,仍要与晋人作战,能有胜算否?我等既逃了性命,何如一气奔蹿回乡,必然法不责众……”特意绕过刘粲,没命狂奔而去。刘粲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我见奔散者,多氐、羌也,彼辈果是戎狄,毫无忠义之志、羞耻之心!凡仍聚我麾下者,是我皇汉中坚,但此中坚不失,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必报今日之耻!”眼瞧着逃上河桥的胡卒中,氐、羌数量见稀,屠各、匈奴则比例逐渐增大,可见河西营寨,真的不可守了……晋人舟船就在距离河桥二十丈外下碇,纷纷引弓放箭,抛射桥上。本来在随波起浮的舟船上放箭,极难取准——那些晋卒又不是真正的水兵——加上夜黑风大,即便神射手也难中的。此前胡军在桥上与晋人对射,总体而言,就是胡军对水面的杀伤要略大一些。但如今桥面上哪儿还有人能够驻足还击啊?而且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则根本无须瞄准,只要箭支不被夜风刮走,不跨射而至桥南,一旦上桥,必能中的!桥上的胡兵因此更乱,不时有人中箭栽倒,或者投入水中,交通彻底堵塞。往往能够走运抵达河东的,都不是自己跑过来的,而是被身后同袍一路给顶过来的……刘粲真是欲哭无泪啊,只得尽量收拢败兵。靳康就建议,说那些跑丢了铠甲、武器的,就算在渡前列阵,也肯定派不上用场啊——“末将愿押彼等入于蒲坂,打开府库,分发兵器,再来相援。”刘粲冷冷地瞥他一眼“卿也要弃我而去么?”靳康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但听闻此言,赶紧摆手“岂敢,岂敢!既如此,末将在此守护殿下,殿下率彼等归城可也。”刘粲道“我若不在,凭卿之望,可能收拢败兵么?且再立一时,看晋人是否追击……”话音未落,突然身后一阵喧哗,随即一支羽箭从侧面激射而出,直向刘粲面门飞来!。
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