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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殁于未生之际
    这个胡焱史书无载——或许有,但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藏着呢,裴该真没啥记忆——但貌似颇有见地,起码纸上谈兵,头头是道。经过一番长谈后,裴该就把他留了下来,命为幕僚。自从裴该往征雍州诸郡归来,就陆续有南逃的关中乃至河南官吏、士人返乡,前来投谒,裴该加以考察后,把好货都自己留下了,次等的才塞给朝廷——当然啦,也有例外,比方说王卓,他是想自己留下的,但人终是郡公爵,不便屈为幕僚。按例,诸公及开府从公者,都可自辟僚属,置长史一人(武官公加增司马一人),其下西东阁祭酒、西东曹掾、主簿、记室督等,不下三四十人,还可因应情势,酌情增减——否则司马睿那“百六掾”是怎么出来的?如今裴该幕中,长史还是裴嶷,司马还是陶侃,殷峤命为西阁祭酒,游遐命为东阁祭酒,就连两个出任外郡太守的从兄弟裴开、裴湛,也仍然保留西东曹掾的职务——谁说做了朝官就不能再为幕职?只要你们不在乎,我是不会硬性往外赶人的。此事也有先例,如曹操晋为魏王,建立魏国后,汉臣亦多数同时得为魏官,夏侯惇没拿到还挺不高兴,曹操安慰他说:“吾闻太上师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我是想跟你当同僚、朋友,不愿意屈你为我之臣啊。夏侯惇固请,始得为魏之前将军。目前还没有谁对此提出异议,真要是说起来,裴该可以幕中事繁,人才缺乏来搪塞。倘若提出来的是朝臣也就罢了,若为幕宾——那你滚吧,我这儿池小难容你这条大王八,不信无我之扶持,你光做晋官,能冲出多远去!于是即召胡焱入幕,担任户曹令史。半个多月后,游遐自安定郡内返回,还带来了吐延、军须等有功的戎酋,先谒裴该,再见天子。裴该好言抚慰,要他们保境安民,尊奉朝廷。见面之后,军须悄声询问吐延:“阁下常欲见裴大都督,今见面之后,有何感想啊?”吐延答道:“本以为必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人,或力能拔山之勇士,不想只是一文弱青年耳,须尚无我之长……”顿了一顿,又说:“然而,其威势凛然,有若家父壮时,使我不敢仰视——家父常说,天下英雄,不在多勇,而在多谋,便是说的裴大都督吧?”——其实吧,裴该身上的所谓“威势”,完全是靠着官位加持,身份到了,自生上位者之威,他真正的价值,吐延这鞑子肯定是瞧不出来的……裴该留下游遐,先夸奖一番此次击败卢水胡,平定安定郡之功——我果然没有瞧错人啊,是金子,无论在哪条时间线上都会发光——然后就与他详细商议,此番从征的外族,都应当如何奖赏啊?一般情况下,给个虚名杂号的将军、校尉,也就足够了吧。顺便就问游遐:“我幕中、军中,尽皆乏人,卿看彼等可有能用之人么?”给外族实授官职,肯定会引发晋臣的反感——虽说当天下丧乱之际,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但归入我幕中、军中,应该问题不大吧。你去跑了这一圈,有没有能够推荐给我的人才?游遐回答道:“军须心向晋室,姚弋仲勇猛善战,皆可任用——臣已命姚弋仲返乡安置后,便来长安投奔明公。”裴该点头说好,我会先任命他们为督将,统率一营兵马——“苻洪如何?”游遐突然间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末吏专擅,还请明公勿罪。”裴该一皱眉头,忙问你专擅什么了?你身为护西戎校尉,戎事皆可自专啊,就算你没跟我打招呼,就为我招揽了姚弋仲,也没对此表示什么歉意啊——你究竟打算怎么安排苻洪哪?游遐回答道:“苻洪此人志大,而心不诚,有枭獍之相。族中苻光、苻突拥之为略阳诸氐之盟主,虽欲以其为傀儡,在臣看来,彼必不甘心。今从伐彭卢有功,归则必谋苻光、苻突,若然得手,或为一郡氐人之主……”——————————且说苻洪返回自家板屋,与两个兄弟苻安、苻侯相见,向他们讯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苻光、苻突二人可有什么异动啊?苻安回答说:“二人跋扈,更甚往昔,我等尊阿兄之命,唯看护自家耕田、牛羊、坞堡、民户,但尽量不与二贼起正面冲突。然而千防万防,亦有数十户为彼等所诱,携牛羊、田亩往投,甚难遏制……”苻洪冷笑道:“我今为朝廷立功,游校尉许诺,待上奏裴大都督,必有官职相授。若我得官,便召聚诸部酋大庆贺,扬我之威,乃可制压二獠!”苻侯压低声音说:“阿兄,雁飞有领,马行有头,倘若各行其是,部族必乱。今二獠跋扈,每每侵夺我等与他部民户、财产,人皆怨之,何不趁此机会,明宣其罪,将之擒下甚而斩杀,永除后患呢?”苻洪沉吟少顷,回答说:“汝所言也有道理。然二獠素来与陇城陈将军相善,若得陈将军为援,仓促难谋,即于聚会时将之擒下,也怕陈将军率军前来问罪……”苻侯撇嘴道:“人人皆怕陈安,独我不怕!他在陇城,不过一两千兵马,有何可惧啊?”苻洪摆手道:“此番从征,陈将军身先士卒,千人辟易,岂可小觑?其兵虽少,于略阳威望素著,攘臂一呼,诸部景从,非我等所可拮抗。今但于聚会时压制二獠,再徐徐图之可也,但求稳妥,不可操切。”于是继续敷衍苻光、苻突,甚至因战功所得赏赐,也分了不少给包括苻光、苻突在内的各部酋大。等了十数日,忽然有人传报,说游校尉已从长安赍了封赏制书回来,才自扶风而入略阳,不过没打算从咱们这儿过,故此召唤酋大前往拜谒、受诏。苻洪闻言大喜,当即带领十数名亲信便离家而去。可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游遐还是在返回长安的途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急忙遣人打探确实,不禁微笑。随即入城拜见裴该,他就说了:“苻洪已为苻光、苻突设伏所杀……”裴该皱眉问道:“假传卿已自长安而出,颁制诸戎的讯息,得非卿之谋划么?”游遐摇头说“不是”——“明公昔日有语,当留意氐、羌中豪杰之士,勿使其坐大,若有机会,杀之可也。故臣确实有心害苻洪,但不敢欺瞒明公,此实非臣之所为……”游子远说我固然可以设这种圈套,但万一不成功呢?消息一旦泄露,而苻洪不死,必然怨怼于我,更可能及于明公和朝廷,那不是本意将叛乱扼杀在摇篮之中,其实反倒更深种叛乱的种子吗?“因打探得略阳氐中情状,知苻洪与苻光、苻突不睦,乃可趁机离间之,戎乱而分,便易制约。臣故暗讽陈安——因安与苻光等相善也。三苻相杀,若苻洪死,去一祸患;即苻洪侥幸得脱,也将怨怼陈安,而不及于朝廷,且身在略阳,将更归心于朝廷,以拮抗陈安……”我确实暗示过陈安,苻洪此番立功之后,必受朝廷官职,他身为略阳诸氐的盟主,再有官位傍身,恐怕势大难制,而且听说苻洪还想趁此机会,谋害苻光、苻突。陈将军你镇守陇城,周边都是诸氐,你可要多加防范啊——我若是你,一定要防微杜渐,早做安排……相信陈安即便不起谋害苻洪之心,也一定会把此言通告苻光、苻突的,等不到朝廷颁下官职来,略阳群氐就会内讧。不过游遐也说了——“臣亦不料陈安或苻光等竟敢假臣之名,暗害苻洪。”裴该“啧”了一声:“若无陈安撑腰,苻光等必无此胆。”随即就问了:“苻洪既死,其谁为主?”游遐道:“臣来时便已打探得实,苻光等不但谋杀苻洪,且嫁祸于苻安、苻侯,将二人一门并诛。然为了自示于此事无关,且无私意,彼等立苻洪长子为盟主——年方七岁。”“苻洪有几子?”“二男一女。”裴该又不禁“啧”了一声,表情似有不豫。其实他倒并非反感游遐的此番谋划,再者说了,真下手的也不是游子远啊,游遐只是暗中放了把火,鼓了点儿风而已。裴该可惜的是,原本历史上苻洪的继承人是第三子苻健,然后那位大秦天王苻永固的老爹,是其第四子苻雄……前秦苻氏三代强人,就此全都……殁于未生之际……实话说裴该前世对苻坚就挺有好感的,那家伙有混一宇内、和谐百族的志向,数百年内,晋戎之间,无人可比。只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苻坚就跟齐桓公似的,信用良臣,则霸天下,一旦管、鲍并殁——对于苻坚来说,则是王猛辞世——霸业当即烟消云散……想到这些,裴该不禁瞥了游遐一眼,就见游遐脸上也无喜色,就问:“虽非卿之所为,亦如卿之所愿,何以不喜啊?”游遐心说我为啥不高兴?那不是因为你脸上没有欣悦之色的缘故吗?口中却答道:“虽然非我族类,也算一方杰士,亡于内乱,实无可喜。”裴该想了一想,问道:“卿不虑苻光等坐大么?”游遐回答说:“虽未得见二人,但听陈安、苻洪谈起过,皆鼠目寸光之辈,不难制约。且二贼已老,去日无多,苻洪子又年齿尚幼,皆不足虑。”裴该点点头,又问:“姚弋仲又如何?卿独无谋彼之心么?”游遐详细解释说:“姚弋仲与苻洪不同。其一,苻洪为略阳群氐盟主,诸部相合,将近十万户口;而姚弋仲唯南安赤亭羌一部之长,麾下尚不足万人。是苻洪如雁,羽毛将丰,而姚弋仲即便是鹰隼,尚在巢中待哺,不足为虑……“其二,略阳氐中,苻洪虽为盟主,势大者则为苻光、苻突,每相龃龉,有机可趁;姚弋仲本部,乃至赤亭羌中,则不见这般嫌隙——事机不至,不可妄动。“是故臣为明公招揽姚弋仲,然命其先归部准备。彼若去后不久,欣然而来,则此人可用,明公可善驾驭之;若去而不返,再设谋杀之不迟也。”裴该这才颇显欣慰地笑一笑,鼓励游遐:“子远谋划甚深,是我多虑了。”对付这些外族,就需要恩威并施,而且就理论上来说,只要自身足够强,即便把他们打疼了,他们也不敢反抗。后来奴尔哈赤为什么“七大恨”告天,起兵反明?不是因为李成梁把女真族欺压得有多狠,而恰恰因为李成梁不在了……当然了,裴该亦甚不值李成梁所为,他那种暴虐的行为即便不谈人道主义,也不可能维持太长久的时间。所以裴该才吩咐游遐,对于关西诸戎,仍当以安抚为主,但——该硬的时候也要硬,该使手段的时候也要使手段。如今看来,游子远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想法,并且已经开始加以实施,裴该为此深感快慰。相比之下,苻氏几乎灭门,那就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啦。倘若不是身在局中,裴该或许还会多感叹几声,但略阳距离长安不足千里,那块儿没有一大家子姓苻的猛人(苻光之流不能算),他心里还更踏实一些哪。但他随即提醒游遐:“对于苻洪之死,卿何所见?乃知略阳群氐不足为患,可虑者,唯陈安耳!”陈安能够指使苻光、苻突谋杀苻洪,还假借游子远的名义,说明此人心思甚险,而且确实在氐、羌中威望素著。裴该心说怪不得,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能够利用司马保才死,刘曜尚不能底定秦州的这段空白期,瞬间就拉出十万大军来,逼得刘曜捉襟见肘。这种人最好能够罗致麾下,而即便如此,也必须把他远远调离秦州,挖断他在陇上的根基!游遐当即拱手:“多承明公指点,臣知道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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