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灌娘来到大荔,非止一日,原本想着胡军大举围城,城内必然人心惶惶,她可以效仿先贤,帮助丈夫慰劳伤卒、安抚百姓,尽自己的一份力。可谁成想入城之后,就见无论军民,全都秩序井然,不见任何一人面有惧色,她不但帮不上忙,反倒被拘于衙署之中,等闲不得外出——裴嶷有令,若无职司,谁都不准乱走乱动,就算裴该夫人也不例外。换了旁人还则罢了,终究裴嶷是裴该的族叔,算荀灌娘的长辈,她就算再怎么任性,嫁至裴家不久,还是不敢跟裴嶷顶牛的。因此憋得实在气闷——裴该忙着和徐渝一起设计、打造城防器械,也没多少时间回家安抚妻子——好不容易听说胡军将退,今日便要出城追击,她就派人去跟裴嶷打商量,说我准备了一点薄酒,欲为夫婿壮行,还望通融。裴嶷也非不近人情之辈,觉得这没什么关系,也便允准了。因此荀灌娘便带着家奴先期赶到城门口,跟这儿等着裴该,见面后双手奉上酒盏,口出颂辞。裴该单手接过酒盏来,一口饮尽,随即将盏朝地上狠狠一掷,扬声道:“此盏若胡儿,我必蹉踏之!”可惜那是枚漆盏,打不烂,裴该干脆纵马而前,马蹄落下,将还在翻滚的漆盏给踩了个粉碎。众军高呼声中,城门缓缓拉开……裴该几乎把所有正兵全都撒出去了,光留下些辅兵和百姓,协助裴嶷守城。他命陶侃率“厉风”三营、“劫火”三营,以及郭默的“雷霆营”出北门直取胡军本寨,自将部曲合后;另遣“武林”三营出东门攻呼延实;“蓬山”三营出西门攻刘咸。徐州军并非全都从城门而出——城门、吊桥终究狭窄,那样出城速度太慢了,怕被胡军趁机遁去——城壁上所有暗门也一并打开,士卒扛着长梯,架渡城壕,然后才于壕前整列。对面宋始目送刘曜远去,才一回头,就见城前已然乌压压的全都是晋人旗帜,不禁大吃一惊,心知今日奉命断后,必将是一场恶战了,急忙下令,全都撤回营中,凭坚而守。徐州正兵久经训练,素质很高,在城前列阵的速度之快也使宋始吃惊不小。只见阵列才完,晋军便即分作十数个方阵,以骑兵穿插掩护,气势汹汹直逼过来。宋始当即命令平先:“汝既称勇锐,可为先阵,倚垒而阻晋寇,不使彼等追赶大王。”平先领命而去。双方先是弓箭对射,当晋军前阵距离胡营约六七十步时,士卒开始加速奔跑,长矛——普通长矛,不是拒马的两丈之矛——夹杂刀盾,呼喊着掩杀过来。胡营前自然也有壕沟——只是无水——和拒马,晋人便尝试用先前渡涉城壕的长梯越壕,而以长矛挑开拒马。此外,因为晋军列阵和进攻的速度实在太快,导致宋始匆忙撤归营内,就没时间把六具“飞梁车”也推回去——那玩意儿太榔槺,转向不便,而且还得先撤了拒马等物才好归寨……刘夜堂自然也是在城上见过这种器械的,当即命人拖拽过来,转向以攻胡营。“飞梁车”一直推到了营壕前——不过其中三具,还没等到位就散架了——前板放下,晋兵便即踩踏着奋勇杀来——确实比踩着梯子要稳当多啦。平先傲立在营垒之上,左手盾牌遮护身躯,右手挥舞长刀,指挥胡卒倚靠栅栏防御。晋兵先以长矛朝营内攒刺,同时也被迫直面胡军的矛手,第一列数量基本相当,那些木栅栏又难以防住长矛,就仿佛两只巨大的豪猪猛然间对撞到了一起似的。惨呼声中,鲜血迸溅,双方都各自有士卒中矛而仆。随即晋军刀盾手也从矛兵缝隙里钻了过来,挥舞长刀,奋力去斫木栅,对此胡兵就没有什么好的抵御办法了,时候不大,栅栏便有多处被劈倒、砍开,但刀盾手才欲冲入营内,扩大战果,却被胡兵短兵相接,又陆续逼退了回来。刘曜留下来断后的,虽未必都是精锐,但皆忠勇之士,知道只有自己在这里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能使主力安然撤归,己军也才不至于全军覆没——自己未必能够得生,但袍泽却有生的希望——故此人人拼命,前仆后继,晋军一时间也攻不进去。裴该自然知道刘曜不会放一座空营给自己,定然留下了断后的兵马,原本计划让刘夜堂率“厉风”三营去攻营垒,出北门的其余各营则左右兜抄,尝试追击刘曜。可谁成想甄随正在策马前行,忽见“厉风营”已与断后的胡军接触上了,乱军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呀,这不是擒拿过伊余的那个平先吗?只见平先左盾右刀,端立于垒壁之上,无数胡军就以他为中心,排列坚阵,相互策应,奋勇厮杀,使得“厉风营”难以寸进。甄随当即就怒了,手中长刀扬起,朝着平先一指:“我等先去砍下这厮首级,再追刘曜不迟!”领着“厉风中营”便从侧面直冲了过去。徐州军自北伐以来,大小近百战,还从来没有出得这么齐全过,故此各营督皆有争竞之意,无不鼓舞士卒,奋勇前突——都督就在身后,我营能否扬名,盖过其他营头,就看这仗打得怎么样了!唯独刘夜堂为人老成,他知道都督交给自己的任务最重要,眼见胡军坚守不退,心知若是徒恃蛮勇,浴血前进,即便取胜,己方也必损失惨重——胜利在望之时,又何必多伤人命,弱我实力呢?故此旌麾连扬,将部下析分为四个梯队,不时轮替,如车轮般翻滚向前,不使任何一支队伍因为死伤惨重而减弱了战斗力。他希望能够通过这样反复突击,先疲惫了胡军前锋,然后再寻机发动总攻。可是随即一瞥眼,特么的甄随这蛮子干嘛来抢我的任务?真是哪儿都有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夜堂急了,便命右副营督董彪:“速去斩了敌将的首级,休落于蛮子之手!”这个董彪本是冀州河间人士,天生身高力大,因为家乡遭到兵匪蹂躏,被迫携妻带子,一路南逃到了长江岸边,遂为李矩李茂约招募为兵。此人平素寡言少语,秉持着说得多不如做得多的理念,跟刘夜堂性情投契,乃被目为心腹,提拔他做了右副营督。要说当日裴该在徐州大暴兵,将四营兵马扩充为十二营之时,因为手头缺将,故此新任副督多由正督举荐——如高乐举荐熊悌之、陆和,甄随举荐王泽(谢风是卫循推荐的)——但此后各大营往往被拆分开来,各自行动,副督们地位不同了,跟正督的关系难免日渐疏远,内心中逐渐生出了一份争竞心来。尤其前不久陆和替换下了高乐,则各营副督都难免会想,我是不是也有机会,把老大给拱下去,以身代之呢?尤以“劫火营”中,这种迹象最为明显。唯有刘夜堂举荐的两名副手——董彪和周晋——都跟他一样是老实头,依然把刘夜堂当作长官而非主官来侍奉,对其指令向来凛遵不违。不但不违,往往连异议都不肯起。因此董彪听令后,二话不说,带着自己最精锐的两支小队就直接撞了上去,目标——平先。晋军这一加紧了攻势,胡汉方面略微有些吃不消了。一则素质有差,二来双方的武器装备多少也有点儿区别——徐州正兵的装备都是官家打造下发的,质量很好,哪怕在训练中用坏了,只要主官证明并非自毁,随时都可替换;胡兵却往往使用着自己在战场上缴获来的武器,即有损伤,也无处替换,战斗烈度一增大,断刀、折矛之事便即层出不穷。尤其原本胡军前阵都在抵御正面的“厉风营”,孰料甄随率“劫火中营”猛然间从侧翼直冲过来,平先多少有些捉襟见肘,急忙遣人禀报宋始。宋始自然也一直关注着战局,手把着生力军随时准备补充,见状不待平先求救,便急命裨将丘中伯率五百兵去迎甄随。甄随才到营前,便下了马,双手各执一柄长刀,劈开栅栏,往里便冲。他将双刀舞若车轮一般,身先士卒,当者无不披靡。丘中伯急来放对,可是才刚一个回合,便被甄随手起刀落,连肩带背砍成了两段。将领阵亡,正面胡军瞬间崩溃,甄随一边命士卒齐声高呼:“生擒伊余的甄老爷在此!”一边率部继续猛冲。“劫火营”两名副督——王泽、谢风——都对甄随隐有微辞,一则甄随喜欢抢功,自己吃肉,往往连汤都不肯给副手留一口喝,二来他还抢人——举凡勇猛之士,他想尽办法,使足手段,也一定要调来自家的中营听用。故此论起单兵战斗力来,“劫火中营”实为徐州全军之冠,若在训练上,甄随能有刘夜堂一半用心,估计便可横扫其他营头,彻底无敌了。“劫火中营”的士卒论阵列、配合,不如“厉风营”远矣,但在这种相对复杂的地形上——胡营外有壕,中有栅,内有垒,而且为了惑敌,很多帐篷并未撤去——士兵个人膂力、战技的效用却能够发挥到最大。因而正面董彪杀得浑身是血,也不过才刚率数百人逼入胡军营垒之中,侧面甄随起步距离较远,却率兵大步猛冲,几无停留,已经可以直面平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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