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和明知道取胜的希望渺茫,即便想固守到援军抵达,也不乐观,他只想多杀几个胡虏,死了也好有垫背的……..其实说起来,陆和对胡人未见得有太大恶感。他出身在青州长广郡西北部,本是山中的猎户,生活虽然贫穷,倒也没什么烦忧,靠山吃山,即便官府也不大管得到自己——收税?老子往山里一躲,你们谁敢进来收?他那时候唯一的念想,就是什么时候能够娶到个媳妇儿,传宗接代,免得将来死后无人洒扫坟墓。后来天下大乱,曹嶷肆虐青州,周边各县很多百姓拖家带口逃入山中,陆和心善,经常以猎物接济,就此聚拢了百余青壮自保。掖县的坞堡主苏峻听闻此事,就派人来请他出山,当自家部曲。陆和自由惯了的,当即一口回绝。没想到苏峻这人心狠手辣,竟然派兵进山,一方面征剿陆和,同时也想把逃难的百姓全都掳去自家坞堡。陆和力不能敌,手下大多跑散,这才只得背井离乡,孤身逃亡,当走到琅琊境内的时候,不期然撞见了峄山上下来的流民。陆和协助流民抵御支屈六前出的哨骑,因为弓法娴熟,连毙三羯,就此被郗鉴的夫人相中,给了一顿饱餐,收作护卫,领着他一直逃到了淮阴。裴该在峄山残部中料兵,郗夫人便推荐了陆和,陆和在裴该面前试射,十发九中,遂被收入“武林营”,成为队副。后来“武林营”扩军,他因功得以升任为左副督。所以陆和第一恨的人是苏峻,第二是肆虐青州的曹嶷,至于胡人……此前见都没有见过啊,恨从何来?不过一来裴该善待士卒,陆和的日常生活比在山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强多了,此前不久还迎娶了县内某地主家的闺女为妻,妻子已有身孕——受都督如此厚恩,必当答报;另方面裴该是很会洗脑的,整天在军中宣扬“晋胡不两立”的理念,陆和就此认定了,胡贼不乱,曹嶷不会到青州去,曹嶷不去,苏峻也不会进山……总之一切都是胡贼的错!故此今日遇敌,众寡悬殊,他就已经存了战死的心了——上报都督之恩,中为同袍长脸,下可压制“劫火营”那几个南蛮子。反正媳妇儿已经有喜了,就算生个闺女儿,有都督的关照,将来也必能招赘女婿,延续香火,那我还有什么可挂恋的么?哦,若说挂恋,倒也还有,那就是手下近千名部属,往日同场操练、同镬就食,希望可以多活几个下来……掉头就跑是不现实的,说不定会死得更快,而且临阵脱逃,即便得生,都督也开恩不责以军法,日后在军中还抬得起头来吗?真正虽生犹死!陆和以己心度人,我要是沦落到那般地步,时不时会被旁人戳脊梁骨,早就羞得一头撞死啦!若想多活几个同袍下来,那这仗就得认真打,光想着拼命是没用的。关键是耗时间,若真能扛过这头一天,存活的可能性就会大上一分——倒霉这才是清晨啊,太阳啥时候才肯落山呢?他忍不住就转过头去,瞟一眼初升的朝阳……啊呦,好晃眼。陆和猛然间灵机一动,转回头去望望胡汉军阵列——尚未布置完全。若能趁着阳光刺眼,敌阵未全之机冲上一阵,说不定还会有几分转机哪!陆和此前自然没有打过什么大仗,但扫荡坞堡、镇定地方,小仗也经过十数次,再加上裴该擅长纸上谈兵,刘夜堂即便对别营将领也不藏私,耳染目濡之下,那些基本军事原则,陆和还是清楚的——否则裴该也不敢交付他副督的重任了。当下略一思忖,这个险值得冒,便即亲自将兵前出,来冲胡汉军阵列。熊悌之、陆和所在的位置,距离阴沟水大概一里多地,约摸四百步,正当胡军——距离侧前方的乞活营垒略远一些,大概五六百步,正好是两军各自前出对战的距离。胡军数量很多,营垒占地也广,前阵就此与晋军拉得很近,也就不到三百步,两箭之地,战阵之上,真正瞬息可至。陆和命阵中擂鼓,亲率本营半数前出,想要趁着胡军因为阳光晃眼,不易观察己方动向,以及阵列未全,很难快速反应的机会,直薄其阵。但他就没能想到,胡汉军中有很多氐、羌杂骑,是根本不知道啥叫列阵的,全都被驱赶到军阵两翼,各自卧倒在草地上歇息,刘丹一声令下,这些杂骑匆匆上马,就直接冲了过来。他们大多身穿皮袄、戴着皮帽,也没有什么趁手的肉搏兵器,光扛着张猎弓便即策马上阵,毫无队列可言。战术也很简单,就是驰近敌阵,施放乱箭,敌进便退,敌退便追,只等将敌军阵列射散,到时候直接冲过来用马项撞人、马蹄踩人就成了。这种草原民族的骑射战术,恐怕自春秋战国时代——那时候匈奴还被叫做猃狁呢——以来,始终便是如此。不过那会儿不但没有马镫,甚至连高桥马鞍都尚未发明,草原民族只能如此对战,历史长河终究在浩荡向前,如今的匈奴本部兵马,早就已经不仅仅靠骑射取胜了,甚至于新近雄踞大漠的鲜卑人,还用上了长大的马槊……只是这些贫穷的氐、羌牧民,别说铁制兵器了,很多连箭簇都还是骨制的。陆和所部晋军不等敌骑近前,便先乱箭齐发,当场射翻了十数骑——步弓的射程比马弓远多啦。只可惜敌骑毫无阵列,分布得很散,绝大多数箭支都因此而落了空,更要命的是——熊悌之在后面连连跺脚:“可恨,我部弓箭手实在太少啊!”徐州方面两营,不足三成的弓箭手,也就四五百人而已,前出队列中更是只有一百多张弓可以发射,面对数千氐、羌游骑,所能造成的杀伤相当有限。尤其他们本为追击陈川,乃是轻装前来,弓箭手人均也就只有二十支箭,缺乏补充。想当年李陵所部五千汉军在浚稽山遭遇匈奴单于主力,对方从三万骑一直增添到八万骑,他连日苦战,杀伤敌军近万,那仗是怎么打的?《史记》记载:“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陵引士出营外为阵,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他有车啊,车上全是辎重装备,这才能力战数日,杀得匈奴胆寒……如今“武林”两营则缺乏辎重物资,而且济水和别济之间二十余里地,全是一马平川,就连高过人头的土堆都很少,根本无险可守。而数千氐、羌游骑散布其间,来去纵横,显得极其疏落,也使百余弓箭手难以取准,更不可能靠抛射来造成大量杀伤。因此很快的,氐、羌杂骑就冲到了面前——那些外族牧民,大多是奸滑之辈,敌阵不散是不敢靠近的,但总有些少经战阵,只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瞧着晋兵稀少,自以为可以一冲即散,因此不顾身旁有人中箭倒下,仍然奋勇前突。谁想晋阵中一声鼓响,突出无数长矛来,将胆敢靠近的敌骑捅刺得如同刺猬一般,旋即刀盾手跳荡而前,将落马的敌兵逐一破腹、断头。氐、羌游骑呼啸而来,很快便又狼狈退去,这初次接触,双方的战损比竟然超过了一比十——当然晋军是一。高橹上的刘乂将此情景看在眼中,不禁惊慌,忙问刘丹:“阿叔,氐、羌不管用,寇已近矣,如何处?”刘丹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想徐州也有如此精锐,不在祖逖部曲之下……不妨,如今不求败敌,先阻挠之,待我阵成,他便无机可趁了。”左右瞧瞧,当即下令:“那些降卒在做甚?急命彼等前出阻敌!”他说的“降卒”,当然是指的陈川所部一千乞活啦——不过夜间行军,掉队的不少,匈奴人摸进来前后,主动逃蹿的也有数成,如今剩下的也就五六百而已。将令传下,陈川不敢怠慢,赶紧领兵前出,直向陆和侧翼汹涌杀去。陆和所部是走,为的保存体力,方便最后冲刺;陈川所部则是奔,体力什么的先不管了,若被晋军冲到胡阵前,我等却尚未赶到,恐怕项上人头不保啊!可是眼瞧着冲近晋军,陆和突然于阵中扬声怒喝,所部亦各嘶吼,声波如有形质一般,浪涛卷处,乞活的阵列瞬间崩散……这些乞活军大多是并州和中原的百姓,深受胡人之害,绝大多数恨胡入骨,再加上受到陈午的影响,谁又肯为胡人卖命呢?此前在胡骑监押下,为了活命,被迫听令,如今一听晋阵中嘶喊声起,将近半数直接拋下兵器就落荒而逃。几名监护的胡骑还在挥舞长刀,砍杀溃军,晋阵中陆和弯弓搭箭,一发正中一名胡人胸口,当即撞下马来,被乱兵踩成了肉泥。其余胡骑各自惊心,匆匆勒马,这一来局势再也控制不住了,包括陈川在内,遍布四野,逃得是脚下生烟。刘丹又惊又怒,当即下令:“叫那些氐、羌不要冲阵了,都去砍杀溃散的降卒——那陈川的首级也给老夫斫回来!”然后高叫:“刘光何在?!”一将在橹下高声应答:“刘光在此,大人有何吩咐?”这个刘光也是匈奴人,乃是刘丹部曲,年方二十,却生得膀大腰圆,弓马娴熟,尤其善使一柄快刀,在无镫马上也能运转如飞,深得刘丹的信重,并且收为养子。当下刘丹就命令刘光:“汝立率我部曲前出,去挡住晋寇!”他们这回带出来不少老弱残兵,只有三千左右的匈奴步、骑可用,大多都在前面整列呢,其余东宫护卫,刘丹不敢轻动——而且虽然多是匈奴贵胄子弟,大多数未经战阵,真正的战斗力也难以保证——故此他便只能让自家部曲顶上去了。刘丹的部曲约两百骑,全都是身经百战的匈奴老兵——相比之下,刘光虽然勇锐,真正打过的恶仗却还不够多。刘光率部赶到阵前的时候,晋军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冲锋,冒着胡阵中的箭雨,不惧死伤,直突敌阵。陆和马上放箭,连毙四敌,随即负好弓,端起一支长矛来,奋勇冲杀在队列之前。胡阵尚未完全——尤其对面的敌人越逼越近,那布阵的速度也就相应的越来越慢——当场就被撕开了多个缺口,眼瞧着全面崩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好在正当此时,刘光所部杀过来了。刘光在马背上暴喝一声:“我乃汉将刘光,来者何人?”陆和瞥他一眼,回应道:“徐州‘武林营’左副督陆和,胡将可敢来战么?”二人即在亲兵护卫下,于各自阵中疾突而前,一刀一矛,铿锵作响,交了一个回合,不分胜负。刘光心中敬佩:是条好汉!一边圈回马头,一边高声劝道:“天命在我皇汉,晋祚必终——汝等连皇帝都被我国擒了一个,另一个也将受缚——汝何不下马归降?我当上奏大人,给汝一个高官做,如何啊?”陆和闻言,当即狠狠地啐了一口:“放屁!从来只有胡人恨不生于中国,岂有中国人降胡之理?!”刘光笑道:“自光文皇帝以来,降我汉国的中原人士,乃至世代公卿,难道还少么?我等既入中国,便是中国人了,汝何得自负独为中国人?”陆和驳斥道:“中国也有鼠辈,何足为论?惜汝胡中无有英雄,不知生于中国之可贵,还想沐猴而冠,真正令人齿冷!”刘光闻言不禁一愣,心说哎呦,瞧不出来眼前这家伙还是读过几天书的,竟然出口成章哪——若能擒得此将,必为大功一件。说话间,二马接近,又再刀矛相交。陆和终究是山中猎户出身,箭术是高明的,骑术和矛术则是半路出家,操练的时间还不甚久,难当刘光力大招熟,一个不慎,长矛脱手,而且胸甲上也被对方长刀划过,发出令人牙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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