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裴寂就自然清醒了——他与人为奴多年,养成了早睡晚起,以及随时随地都能够眯上半觉的习惯——才刚初春,因此他一掀开被子,就不禁略略打了个冷战。两条光滑绵软的胳膊从背后缠了上来,搂着裴寂的脖子,问他:“又无须服侍使君,贵人何必起得这么早?再睡一会儿吧。”这“贵人”二字,称呼得裴寂是心花怒放,当即转过脸去,朝那女子香唇上深深一吻,然后笑道:“使君须臾也离不得我,侥幸这次放我出来一日,不待过午,必要召唤。倘若回去得迟了,恐触其怒啊——汝可再睡。”于是起身穿衣,拉开屋门。早有仆役跑到前院去禀报,时候不大,陈剑便疾奔过来,朝着裴寂一拱手:“尊介昨夜睡得还好么?”裴寂舔舔嘴唇,回味那前半夜的缱绻,不禁眉开眼笑:“甚好,甚好,多谢陈二兄的安排了。”他这回是奉了主人裴该之命,特意到淮泗坞堡来求贡的。本来一州之内,但凡哪家有些好东西,上官遣人求索,虽然不合规矩,却是此世的常态,只要东西不是太过贵重,或者难得,一般人家也都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拱手献上,以免触怒了上官。不过裴该的要求向来就很奇怪,他不要金,不要银,不要美女、珍玩,就光派裴度、裴寂等奴仆去向各坞堡主索要些并不太值钱的玩意儿。比方说:听闻汝家猪养得好,可贡一头与使君佐餐;听闻汝家有好枣树,可贡干枣三十斤,使君要熬枣粥喝;听闻汝家有好皮匠,可织一顶皮弁,与使君御寒;听闻汝家有好织工,这几面旗帜,便交与汝家织就……总之裴该索要的东西,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或许还值些价钱,对于那些坞堡主,真正九牛一毛,那谁敢不乖乖地双手献上?为了这么点儿东西得罪一州之长,实在太不划算啦。再说了,还能够趁此机会,与裴家的奴仆打好关系,往来之间,探问点儿使君的喜好,以便研究是否别有油水可捞一二。裴寂是专跑淮泗坞堡的——当然不止这一家了——四个月的时间里来了两回,第一次商借一匹好牡马去配种,这回来,则是要他们家进贡二十坛美酒。陈奋自重身份,不打算跟一个仆役多打交道,就把接待事宜全都委派给了兄弟陈剑——而且他也知道兄弟虽然未必有自己这般大志向和大智慧,日常与人交往,拉关系、探消息,也有其一日之长啊。陈剑对待裴寂很殷勤,一则知道他是使君府里的红人——裴使君身边十多名奴仆,大多都是进了淮阴城才临时召、买的,只有裴寂、裴度两个是从江东跟过来的——二则当初改契占田,也是裴寂出面跟他达成的交易,勉强可以算有了些交情。陈剑对于哥哥陈奋的自矜,多少有点儿嗤之以鼻——好象你身份多贵重似的,其实无官无爵,不过一个平头小老百姓,光田多、钱多管啥用了?贵家之仆,又岂是我等庶民所可望其项背的?竟然觉得亲自接待裴寂跌份……好象你已经领着了胡汉国的将军号似的。你瞧,我都是乡正了,不还得对裴寂客客气气的么?这条关系若是得以维持,还怕咱家以后不能从使君手里抠出更多的利益,或者更高的名位出来吗?所以他不但大摆酒宴,将出坞堡中贮存的各种美食来款待裴寂,甚至于还安排了婢女去服侍裴寂。裴寂一开始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对陈剑说:“我不过一奴仆耳,陈乡正何必如此关照?”陈剑恭维他:“我看贵介相貌堂堂,岂能长久屈身为奴?使君如此信爱贵介,相信将来必然解放,而且还会授君以名爵哪!”又是“贵介”,又是“君”,倒搞得裴寂面孔通红,怪不好意思的……裴寂开玩笑说:“我若在陈乡正处走得熟了,吃得也好,睡……嘿嘿,也好,足下就不怕我从此常来常往,三不五时来索要贡品么?”陈剑笑道:“使君所须区区贡物,我等草民,岂敢不双手奉献?但使君有命,自然无所不与。只怕使君须臾离不得贵介,君便是想到我这里来,也不是总有机会的。既然如此,今日这个东道,我定要做得贵介满意才成——可肯再留一宿?堡中婢女正多,也可换换口味。”但是裴寂每次过来,都只留一宿,第二天一早必然动身——据他说,是主人离不开自己啊,好不容易派个差使,放一天假,自己怎敢再多拖延呢?下回他不肯放了怎么办?贵家别有好女?没关系,下次咱们还有机会碰面。于是这一日,也在领受了丰美的早餐,又和陈剑以及几位陪客——都是陈剑的心腹——谈了会儿天之后,裴寂便告辞了,押着那二十坛美酒,渡过淮水,返回淮阴县城。等到了县署——当然啦,如今已经挂起了州署的牌匾——命人把酒都搬到库房里去,他便急忙来正堂向裴该禀报。才到正堂门口,就见裴度叉着手,恭立门旁,见到裴寂先是点点头,打个招呼,随即又轻轻摇头,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那意思:使君正跟人说话呢,你脚步放轻点儿,尽量别出声,也别进去,就跟我一样在门口候着吧。裴寂笑一笑,表示会意,也便恭立在裴度身旁。他本无意偷听裴该都在堂上说些什么,但自然有一声高亢之语传了出来:“使君如此做,非但有负君子之名,抑且可能丧尽一州的人心哪!”裴寂很熟悉这个声音,绝非他人,而正是州别驾卞壸。在裴寂看来,卞壸这人有点儿不知道变通,三天两天会跟使君顶牛,虽然双方在人前表现得还算和睦,私底下吵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一般情况下,使君巧舌如簧,都能把卞壸驳斥得哑口无言——未必真心服,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而且卞壸执著于君臣之礼,也很少扯着嗓子吼裴该。今天这是怎么了?卞别驾竟然发这么大的火?当即转过头去,向裴度以目相询。裴度又摇一摇头,那意思:过后再跟你解释吧,这会儿咱们还是别出声为好。裴寂不自禁地就竖起耳朵来了,就听裴该反问道:“卞君以我为君子乎?须知乱世之中,君子之行于国事无益,于百姓无助,但能建功,我无须君子之名。至于一州人心……嘿嘿,卞君可知,何谓人心?”“百姓之欲,即人心也。”“既云百姓,所欲自不相同,当以富者之欲为心呢,还是当以贫者之欲为心呢?当以寡欲为心呢,还是当以众欲为心呢?”卞壸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顿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反问道:“无论贫贱富贵,彼等无罪,何可破其家?”“侵占田亩,逾越制度,如何无罪?且彼等罪状皆在于此,难道卞君视而不见么?”“则是使君先纵容彼等,然后绳之以法,此与坑陷何异?!”“不错,我就是要钓鱼执法!”裴该竟然大笑起来,“我自垂纶,若鱼不贪饵,谁能捕之?此与法度何违?”“虽然不违法度,却有伤上天好生之德!”“卞君大才,竟然知道上天有德?天果有德,又为何使虏骑纵横,天子蒙尘?其实天无私无偏,无心无德,是故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当从世间之法,不从遐迩之天!”“使君明日所为,未必无违法度,且前日所为,难道不是违法么?当日与我言,权也,如今看来,早有谋划!”“我固早有谋划,专布香饵,钓此锦鲤。卞君若怪我前日相欺,该诚心致歉,然明日之所为,不可变更也!”“我固不值使君所为!”“无须卞君相值,也无须卞君相助,我自为可也。”两人争吵了老半天,裴该始终说服不了卞壸,但卞壸终究是多年的官僚,他也知道事关重大,不管自己是不是赞成,使君之谋,都不能从自己这儿泄露出去,因此话语间很有分寸,并不牵涉细节。最终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卞壸拱一拱手,就主动告辞,退出来了。裴度、裴寂二人赶紧俯身向卞壸行礼,卞望之也不理他们,气哼哼地就走了。裴寂朝他的背影挤了个鬼脸,然后才端正容仪,入堂来向裴该禀报:“使君所需美酒,已然运至县中。”裴该心情正不大好,随便瞥了裴寂一眼,就问:“汝在淮泗,睡得可安稳么?”裴寂闻言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左右不过奉了主人之命,敷衍彼等而已……”裴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摆摆手:“我并无责怪之意——此番前往,可有收获?”“并无更多……”“罢了,也足够了,”裴该点一点头,“我这便行文各坞堡,召彼等前来议事,仍由汝二人送去……”顺便把裴度也叫进来,对他们说:“度者,权也,法也;寂者,静也,安也。我固与汝二人有大期望,才会给汝等起这般佳名。汝等好生做,待我事成,不但解放汝等,且将授汝等官。”裴度急忙表态:“小人等只愿为主人奴,不愿为官。”“胡言乱语!”裴该一瞪眼睛,“人安有自甘为奴者乎?不过因情因势,不得不为耳,若可得解,谁不欢欣鼓舞?既与汝等佳名,便不要同乎愚氓,要有志气——司马家奴做不得官,谁云我裴家奴也做不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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