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完灾粮,他们才在市楼就着一样的粥食胡饼简单用过午食,又如常为一众在这场瘟疫灾荒中失去怙恃的孤儿上完课,已是日光偏西。
落日余晖斜斜照在这间偌大的茅草棚里。
里面数十个男女幼童席地而坐,一张张童稚的脸上都被夕阳染上淡淡金光。
只听一声今日到为此,他们一下雀跃跳起,一哄而散。
小孩子们真是忘性大,世界单纯,两个来月的安稳生活,便让他们渐渐忘记失去双亲的悲伤,这会儿正成群地嬉笑打闹成一团,时不时就有几个小孩你追我赶地从甄柔身前跑过。
走一步停三步,甄柔这才堪堪走出茅草棚。
外面一株参天的古槐,曹劲负手而立。
高大雄健的身材,匹以褒衣博带的长袍,于秋风浩荡之中,衣袂翻飞,颇有傲立于天地间的名士气度。
委实是今日曹劲太出乎于她的意料了,与她一起分发灾粮不说,现在还等她给小童们上完课。甄柔心情悦然之下,真是看曹劲哪儿都好,甫一走进,就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曹劲,不吝于赞道“夫君披上战甲英武沉雄,换上常裳则是俊逸出众。夫君许是不知道,今日你一出现,可是惹了好多少姑们的眼。”
没有人不喜欢听褒扬的话,饶是知道甄柔的话里存了几分刻意的讨好,多半还是为隐瞒自己救灾之事,曹劲还是抑制不住地薄唇微翘,问道“那可惹阿柔的眼了?”
这还用问?
甄柔当即笑眯眯地点头,“那当然。”
看着笑得好不欢畅的甄柔,那精致的眉眼里还犹带一分窃喜,曹劲舌尖抵了抵牙槽,似笑非笑道“虽很高兴能博夫人青睐,不过该说的我们还是得说清楚。”
甄柔顿时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曹劲。
刚才不是被自己奉承的挺好么?
而且这一下午都不见任何有追究的迹象,怎么现在就突然变脸了?
甄柔让自己先不慌,她镇定自若道“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这会时辰不早了,回去刚好赶上暮食,要不还是叫上熊将军他们一起先回去吧。”
“叫上熊傲恐不行。”曹劲好整以暇地道。
甄柔不解道“为何?”
曹劲微笑道“他犯了错,要先回去领杖三十。”
薄唇微勾,笑容冷峻,并不是玩笑,而曹劲也一贯不再这上面玩笑。
这些日子多仰仗熊傲鞍前马后,甄柔一听立马就为熊傲仗义执言道“熊将军对夫君交代下的任务兢兢业业,却不知犯了何错,要受杖责三十?”
曹劲敛下笑容,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这一问,让甄柔立时明白过来,她正要为熊傲解释,却听一个清喉婉转的女音,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唤他们道“表兄,表嫂。”
甄柔一听,心又是一紧,随即告诉自己这样做都是为了曹劲,于是敛下为熊傲说情的话,坦然转身,欠身一礼,“长宁公主。”
来人正是长宁公主。
她和甄柔一样,都是粉黛未施,发髻上也不见任何头面,就一身鹅黄色的绸缎锦衣昭示非平民女子。
如今寄人篱下,又听甄柔极得齐侯看重,曹劲不久后将被立为世子,都是依靠甄柔得来的,而且近来见一众将领都对甄柔颇为敬重,长宁自不肯再端皇室公主的架子,尤其是还在曹劲的面前,她忙不迭侧身闪开,回了半个礼,道“表嫂怎又这样见外,都是至亲,长宁岂可受表嫂之礼?”
因为母亲曲阳翁主的关系,即便知道刘氏皇族如今也不过只有一个名好听罢了,甄柔对皇族也一贯敬着。
只是她待长宁公主一直这样恪守礼数,长宁公主虽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姑,却也是极为通透,拎得清形势,在她面前并不以公主自居,往往是要侧身不受她的礼,却从没有今日反应这样大。
甄柔奇怪了一下,心里到底更惦记着自己牵连熊傲受责的事,只道长宁公主多半是顾及曹劲也在一旁吧,便也就丢开,解释道“君臣之礼在前,才再论亲缘,臣妇礼自不可废。”
曹劲却眉头一皱,道“长宁公主怎也在?”说话时仅瞥了一眼长宁公主,就向甄柔看去。
长宁公主青春少艾年纪特有的饱满而红润的脸颊上,却已是急遽一白——即便人微言轻,可她今日施粥时就在甄柔不远处,怎会连她在不在都不知道……
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过来,自尊心强,加之又是金枝玉叶,也是受人追捧惯了,甄柔十分理解。
于是看着一脸尴尬的长宁公主,甄柔没好气地乜了曹劲一眼,也将先前的心虚给一并揭过,代为回答道“一月前,在营中偶遇长宁公主,闲谈几句,听闻她也愿意为百姓出力,便邀她一起来救灾了。”
哪需甄柔解释,见长宁公主这一身装扮就知为何在此了,只是未料甄柔还这样理直气壮,曹劲不愿在其他人面前展示他夫妻二人相处一面,遂暂不理会甄柔,只看向长宁公主道“公主乃金枝玉叶,不适合在此久留,臣让人先送公主回去。”
先是被无视,这会儿又被下逐客令,长宁公主脸色越发苍白了,一双秋水般的明眸里眼泪直打转,但一念及如今的境况,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勉强笑道“长宁正是过来询问表哥、表嫂可是要一起回去?”
似未见长宁公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曹劲面不改色地冷硬道“不用,臣与内子还有其他要事。”
说完,熊傲正好牵马过来。
曹劲当下交代熊傲护送好长宁公主回大营,便是带着甄柔翻身上马,直接向城外飞驰而去。
一路无话。
只纵马追着夕阳而去。
晚霞壮丽,染红碧空。
紫红色的云彩映照在陈留郊外延绵起伏的远山上。
近处旷野无际,人烟罕至。
曹劲终于勒缰驻马,然后带着甄柔翻身而下,怒视道“可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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