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一黑。一条像胳膊一样的东西缠绕住我,把我掐提起来,双脚离地。胳膊的主人,不知是人是鬼,将我紧紧掐附在身边,在黑暗中狂奔。
心中惊恐万分,张嘴要呼,一团东西堵塞过来,捂住我口,一口气上不来,眼见就要昏厥,突然肩头一个刮擦,仿佛是蹭上什么极锋利的东西边沿,一阵剧痛,痛得我瞬间清醒!
这是谁?!他要干什么?!我在哪里?!
极度的痛楚如同灯盏的开关,“啪!”一声打开明亮的世界。我看到我被一个矮小精健、面目模糊的男人夹在腋下,在狭窄的缝隙中疾驰穿行!
他还不忘将他的另一只手捂在我的口鼻之上!
缝隙两侧尽是凸起岩石。想必我的肩膀就是这些岩石刮伤的。疼痛让我忍不住侧头查看——肩头已是一片模糊,有东西顺着皮肤流淌下来。
我闭上眼。不看也罢。
那男人突然止步。掐住我的手却并未松开。此刻我的脸在颠簸中面朝下,无法仰起头去看他的脸,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黑暗中,无人说话,只听到他的呼吸声——不疾不徐——和“嘀——嗒——嘀——嗒”水滴坠落的声音。那是从我的肩头坠落下来的液体。
阴暗狭窄的缝隙通道里,有一种被潮湿浸润的甜美腥气。
他弯了一下身子,掐住我的那只手紧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凑近嗅我,另一只手稍稍松开些,我心中一横,别开脸,张嘴狂呼:“哥哥救我!!!”
他不提防,手下一松。我松了桎梏,挣脱而出,拔脚狂奔。哪管脚下崎岖、身侧吞吐!
奔逃。奔逃。奔逃!
渐渐觉出异样。脚下的地面愈来愈平缓、开阔,身侧的岩石愈来愈光滑、远离。
我居然来到一个宽豁的洞里。
这。这根本就不是我刚才被拽进来的缝隙口。我。我居然完全跑反了方向。
裹挟着我的勇气硬壳轰然裂成碎片,带着我的余温,四散开去。我瘫软在地上,又软又凉又绝望,仿佛一滩鼻涕。
好累……好饿……好害怕……哥哥,你,不要美意了吗。
有人在扯动我的眼皮。有人在对着我耳朵眼吹气。有人在拽我的头发。毛扎扎。闹哄哄。依稀有细小的声音在急急唤着:“美意!美意!快醒醒!快起来!”
亮光如同热水,一点一点漫上来。眼皮仿佛受了烤炙,我猛然睁开眼。
三个精灵小人一字排开,围在我面孔旁。嘬着嘴、小脸皱成一团的是小呢,气鼓鼓撇着嘴、半边脸要看不看的是小皎,第三个家伙,事不关己,离我最远,但手里却攥了一小缕我的头发——刚才肯定是他拽了我的头发!
我一看到他们仨,咧嘴想笑,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忽一下窜到我面前来,唬得我向后一弹!
这是个什么——人?东西?动物?妖怪?
一头藻绿色的毛发,密匝匝蔓延到整个面孔,只剩下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眼神天真又残忍,仿佛带爪,紧紧抓住我的脸。
我心中大骇,正要大叫(美意啊美意,你除了大叫你还会什么),那怪物突然语带撒娇、一字一顿道:“妈妈,先不要吃她,我喜欢这个娃娃。”嘴里说着话,眼睛并没有离开我。
“乖孩儿,都听你的。”一把女声在旁边响起,极是柔和,“但是——”,那女声话音更柔和些:“到了总归是要落肚的。咱们也饿了太久了。”
一字一句,温和家常,却听得我寒气森森。根本没有勇气去寻那话语之来源。
三个精灵小人纵身飞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齐声喊叫:“还发什么愣!快跑啊!”
说完,转身朝那绿毛怪撞过去。
我鼻子一酸,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害怕,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眼泪崩堤而出。他们是在救我!泪眼模糊中,只见那五短身材的绿毛怪,手臂却出奇的长,且长且灵活,两手接三个,瞬间将精灵小人都攥在手里!
我顾不上擦眼泪,但见三个精灵小人被他紧紧捏在手中,作势要捻。
我盯着他,绿毛飞扬,腮帮鼓鼓,眼中饶有兴趣——乖孩儿。他还是个孩子!
“我也喜欢你!”我冲着他大叫。
“嗯?”他转过脸看我,绿色的眼睛,光芒闪动,小动物般的无辜和狡黠。
“是的,是的,我也喜欢你!”我忙不迭点头。盯着他毛发浓密的脸一阵作呕。
他凑得更近些,藻绿色的毛发丝丝缕缕落到我脸上来,热切地说:“是好朋友的那种喜欢吗?”
好朋友的那种喜欢?是?不是?他想要的是哪个答案?
“是!”我咬牙应他。
他大叫一声,抛开手里的小精灵,一把将我搂住。我说过了,他个头矮小,但架不住他胳膊长啊,将我结结实实搂在怀里。还有富余。
毛扎扎的胳膊。毛扎扎的胸怀。潮湿的气息。古怪的味道。但我分明听到小锤子捶打的声音,一下子,一下子。
“你闹够了。”一个男人沉声道。说话间,那人伸出手将绿毛怪和我分扯开。
我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谁。正是将我从山崖缝隙中掳来之人。
洞穴的光线下,我终于将他看清。矮小粗壮,肤色黑绿,仿佛某种贴着地面生长的植物,苦寒冷硬。两条极长的胳膊很不协调地垂在身体两侧,仿佛是多余的枝条。一头苍绿色的乱发,打成辫子胡乱堆在脑后。看不出年纪,但眼珠浊绿,仿佛沉淀了太多杂物的池塘。没有生命。却又想吞噬一切。
我看着他。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词:饥饿。比我还饿。
绿毛怪的长胳膊仿佛会伸缩,“唰”一下卷上我的腰,将我再次拉回他怀里,面孔朝外。这次我终于可以将这洞穴、还有那个女声的主人看个清楚。
洞穴尚算宽敞高大,至少相对于这些矮小的绿毛家伙来说,高的有点多余。洞壁光滑,高高低低写满了古怪的字迹和乱七八糟的画作,画的全部是脸,有动物的脸,有人类的脸,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脸,那些脸孔错落无致地排列在洞壁上,无一例外都长了一双惊恐的眼,空洞执着地盯着我。是灵魂被瞬间吸走时屏住呼吸的空无一物的脸。
那个女人站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手里举着火把。火光照亮整个洞穴,却偏偏把离得最近的她笼在阴影中。我只看到她穿着极简陋的深色袍子,骨骼瘦小,身体及其克制地与我保持着距离,两簇翡翠绿的光照的整个面孔绿莹莹的,那绿光毫不掩饰地紧紧盯着我——那一侧被岩石蹭烂的胳膊,仍在流淌着红色液体的伤口。
我心陡然一跳,眼皮跟着突突突跳了几下,不知为何,有一种既熟悉又害怕的感觉,那感觉让我想吐。
突然腰间一紧,一个热烘烘的声音在身后说:“不够!不够!这个娃娃要留下,要吃就吃其他娃娃!”
我的天,我差点忘了,我还被这个绿毛怪圈在怀里呢!
那绿毛男人和绿毛女人同时向前一步,男人很自然地从女人手中接过火把,插到洞壁的环座上。女人的脸完全暴露在亮光中。白绿色的面皮仿佛被抽干了水分,紧绷在她那细巧的面骨上,使得面颊最高处的骨头随时都要戳皮而出,看上去岌岌可危。面色料峭,麻木无情。只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蓄满风暴,闪烁不定。凌乱的藻绿色发丝垂拂下来,她伸手撩开,仿佛有风吹散湖面上的薄雾。
现在我终于看清楚这个女人眼中的厌恶和——饥饿。
我本能地朝身后的绿毛怪缩了一缩——比较起来,他稍微安全一点点。
“乖孩儿——”耳听得一声轻唤,那女人突然欺身过来,望都不望我,伸手在我肩头受伤处一抿,然后探身朝我身后的那人伸过去,轻柔说道:“你尝尝,难道你真的忘记这种美妙滋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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