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万丈的眼光下,扶桑神木的树叶子一阵哗啦啦地响。
卫襄莫名觉得这树可能是在发抖。
卫襄顿觉心情愉悦,抱着树枝丫哈哈一笑
“可怜的神木啊,这个人总是想打你的主意呢!”
“襄襄是在可怜它吗?”
尉迟嘉也笑了,枝叶间零零碎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眼底有笑意,但是眉眼间却有睥睨万物的漠然。
若是旁人看了,定然觉得尉迟嘉这种神情十分难以琢磨,甚至带着几分诡异。
但也不知道是这辈子在一起厮混得久了,还是魂魄相连的缘故,卫襄却明白无误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重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个念头一起,卫襄就觉得心底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蔓延上来,忽而觉得挺高兴,忽而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想多了,才会有这种厚脸皮的想法?
但是看在尉迟嘉眼里,却是容颜明媚的女子对着他目眩神迷,眼神忽喜忽悲,缥缈惑人。
这般神情,像极了当年长安城中,她无时不刻追逐着他的那道目光。
那是他苍白短暂的人生里唯一的光芒,刺目灼灼,却从不敢伸手去捉。
但是现在,他如果不伸手抓住,一定会被雷劈的,对吧?
“襄襄。”他往前凑了凑,唤了一声。
“嗯?”卫襄还在揣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脸皮太厚,完全没意识到尉迟嘉的靠得太近,不明所以地回了一个字,花瓣一般的唇瓣微微张开,带着迷茫和错愕。
尉迟嘉再无迟疑,对着眼前微微张开的唇就覆了上去。
“唔……”
猝不及防之下,卫襄被堵住了唇,她扬手就朝着尉迟嘉脸上挥了过去。
却很快被人一把抓住,尉迟嘉的唇在她耳畔徘徊,逸出低低的笑声
“良辰美景,别捣乱。”
良辰美景?
看来不是她脸皮太厚,是有人彻底不要脸了啊。
卫襄继续挥手,尉迟嘉继续镇压,扶桑神木的叶子继续哗啦哗啦。
树下来来去去的人影听到这声音,抬头看了看,又看不出什么来,就算是用了灵力,也没发现有人用隐身符的痕迹。
于是纷纷心中惶恐
“这不是闹鬼了吧?”
“闹什么鬼?”
“当初扶桑灭门之时,死在这扶桑神木之下的那些人啊……”
“呸呸呸,别乱说话,当初扶桑门下,尽皆狼子野心之人,他们死得又不算冤枉!”
一群人惶恐了一番,又自我安慰了一番,追杀纪宁的心更为迫切了,直至半个月以后,纪宁终于被人逼至扶桑故地,联手围剿。
消息传来的时候,卫襄正在蓬莱陪着卫曦下棋玩,并且承诺了卫曦等落尘好些就带着她回大周探亲。
尉迟嘉走进来在卫襄身旁坐下,看着玩得兴高采烈的姐妹俩,也没打扰,一直等到她们不玩了,才牵着卫襄的手走了出去。
还没跨出门槛,就被卫曦给叫住了
“柱国公……啊,不,姐夫,你等等。”
卫曦的声音细细小小,听起来颇有些胆怯。
但是看到尉迟嘉回头,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叮嘱尉迟嘉
“我二姐姐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不管怎么样,你都千万千万不许辜负她!”
“小八!”
卫襄万万没想到卫曦是要说这个,顿时感觉自己被兜了从前的老底,又羞又恼地跺脚。
卫曦却是一脸认真
“柱国公,我二姐姐已经十九了,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如果你要娶她,就早些娶,如果不娶,就不要耽误她的大好年华,反正无论是长安城,还是东海,倾慕我二姐姐的人,很多很多的。”
“这个啊……”一直沉默的尉迟嘉笑了笑,终于开口“好,我尽快娶。”
“那就好,别以为我二姐姐非你不可,就这样虚耗她的年华!”
卫曦板着小脸点点头,跟卫襄挥手告别
“好了,二姐姐你们可以走了,但是你可别再像以前那般非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了,天下好男儿多得是。”
“是是是,小八说得十分有道理!回头我就甩了这棵歪脖树,去另找一片森林!”
卫襄此时而已没有羞恼了,反倒被卫曦这一本正经斥责负心汉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尉迟嘉瞬间黑了脸,再也顾不得什么见鬼的风度,直接拉着卫襄的手走了出去。
一走出门,尉迟嘉就攥紧了卫襄的手,将人紧紧箍在了怀里,凑到了自己面前
“你打算上哪儿去寻别的森林?!”
尉迟嘉的神情算得上平静,但这话音相当不平静。
卫襄莫名心虚,可很快又理直气壮
“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都是,我随便挥挥手,都能找到一大片森林!”
“可问题是,我这棵树的脖子都歪了,你却始终都不愿意吊上来——你家八妹妹刚好说反了,不是我在耗费你的年华,是你在耗费我的年华呢,这事儿你得负责。如果你不想负责,那我不介意提前跟你入个洞房。”
入个洞房?卫襄目瞪口呆,这人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呢,这种话都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口?
不过要跟尉迟嘉入洞房的话……卫襄忽然觉得心里居然有点儿美滋滋的。
不不不,做人怎么能这么没出息,被人占了便宜还美滋滋,美滋滋个头啊!
“想得美,做梦吧你!”
卫襄暗暗唾弃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浮想联翩,一把推开尉迟嘉,忍着心口的狂跳,撒腿就跑。
尉迟嘉对卫襄的秉性实在是太了解了,早有防备,长臂一伸就将人重新圈回了怀里,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低语
“是不是做梦,我们要不要试试?”
“试你个头啊,放开我!”
卫襄扎手舞脚地挣扎,但是那双圈着她的臂膀却像是最为坚固的玄铁一般,让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卫襄忍不住气急败坏
“登徒子,流氓,不要脸!”
尉迟嘉依旧那样风轻云淡
“身为男人,要是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还做什么君子,那一定是不够喜欢。”
尉迟嘉说着话,薄唇更往卫襄耳边凑了凑,气息拂过,让卫襄一阵心悸
“再说了,在你面前,我从来都是不要脸的,你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我……滚!”
卫襄再次挣扎逃跑,拼命地抻着脖子让自己的耳朵远离脖子后面传来的那股灼热的气息。
这人最近都比较规矩,他怎么忽然又成了这个样子啊?
好在尉迟嘉也看出来卫襄是真的恼羞成怒了,又笑了两声,抬起头暂时远离了卫襄的耳朵,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
让人心悸的气息稍稍远离,卫襄总算是镇定了几分,回过头恶狠狠地斥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光天化日的,你准备就地洞房不成?行啊,有本事你现在脱光啊!”
卫襄自以为不要脸这种事情,她比尉迟嘉可是强多了,从前在长安城逛窑子看小倌儿练就的脸皮,尉迟嘉肯定比不上。
尤其是这种占便宜的事情,端看谁怕谁。
但是,卫襄严重低估了尉迟嘉的脸皮厚度。
他很认真地朝着卫襄眨眨眼睛
“现在就脱啊?好吧,但是只能我脱,你不许脱。”
卫襄……世上竟有如此不知廉耻之人!
卫襄气得脸涨红如灯笼,抬脚踹过去
“爱脱你脱,我走了!”
只不过卫襄这轻飘飘的一脚对尉迟嘉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反倒惹得尉迟嘉笑出了声
“襄襄,你走了我脱给谁看?难道你希望我被人占便宜不成?”
被人占便宜……卫襄心地一股无名火又蹭蹭蹭冒了出来
“那你到底是想干什么?我把蚀心蛊都给你了,你离我远点儿你也死不了,别总往我身边凑行不行?”
“襄襄你这是嫌弃我。”
尉迟嘉如墨双眸中透出无限幽怨,忽然就松开了手臂,放开了卫襄,“黯然神伤”地走开
“那我这就走,关于纪宁的事情,我也就不说了。”
猛然间被尉迟嘉放开,猝不及防之下卫襄愣了一下,下一刻却又跑上去拽住了尉迟嘉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把话给我说清楚,纪宁怎么了?”
“想知道?”尉迟嘉施施然回头,微微一笑里透露着无限温柔“那你说一句你喜欢我。”
“……”
卫襄转身就走
“哼,我就不信整个蓬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尉迟嘉看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这才转身重新把她圈回了怀里,温声细语地哄道
“好了好了,别气,我真的是来跟你说纪宁的事情的——他被那些人围在扶桑了,很快就要死了。”
一听这个消息,卫襄霎时也顾不上生气了,仿佛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却又觉得沉重
“那些人还真是有本事……这件事,芜青师叔知道吗?”
“芜青师叔,已经赶往扶桑了。”
尉迟嘉低低说道,似乎也觉得心中不忍。
“你不早说!”卫襄撒腿就跑。
扶桑故地,芜青站在远处,远远望着扶桑神木,伫立半晌,也没有前进半步。
莱芜站在她身后,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隐约能看到当年那个丰神俊朗,人人称赞的纪宁。
但现实是残酷的,出现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容颜丑陋,满身伤痕,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黑衣人。
这种天差地别,不论对方是敌是友,总归是让人唏嘘。
尤其是师妹……毕竟曾经倾心过,如今要眼睁睁看着他死,总归太残忍。
莱芜心中划过一丝不忍,走上前站在芜青面前挡住了她的目光
“师妹,我们不如先回去……”
“师兄不必担心。”
芜青淡淡说道,朝着旁边跨了一步,再一次朝那个黑衣人望了过去,莱芜一时间居然看不出她眼底是何种情绪。
看到这一幕,原本要走过去的卫襄也停下了脚步。
“芜青师叔不是在语凝海已经度过了自己的心魔吗,难道,还是放不下这个人?这纪宁也真是的,死也没说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去死,何必这样来来回回坑人?”
卫襄不满地嘀咕。
尉迟嘉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道
“不要担心,芜青师叔入仙门上百年,不会真的为儿女情长所困,她应该也就是来送纪宁一程。”
远处,扶桑神木之下,追杀纪宁至此的人们已经开始高声数出纪宁的罪过,从贪图长生药到造谣生事,从与听涛老贼狼狈为奸,到心存不轨,有的没的,一口口大锅都朝着纪宁头上扣了上去。
纪宁常年罩在脸上的斗篷风帽已经被掀开,一张苍白丑陋的脸上伤痕累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可怖。
面对铺天盖地的声讨指责,他什么也没说,任由灼目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引发一阵灼痛。
苟活了这么久,仿佛真的变成了阴诡地狱中的厉鬼一般,连阳光都见不得了吗?
纪宁抬手掩住眼睛,远处那道仙姿翩然的身影却始终无法忽略。
片刻之后,他放下手,朝着芜青笑了笑。
他口唇微动,毫无声息,远处芜青却骤然间变了脸色——
多谢你来送我!
“快,他要逃走!”
芜青低呼出声,下一刻,莱芜已经手持长剑朝着那人飞了过去。
“师兄!”芜青喊了一声,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她,她能阻拦自己的师兄去杀了这个凭借一己之力搅弄风云的人吗?
卫襄和尉迟嘉也从芜青身边掠过,朝着纪宁飞了过去。
而围着纪宁的那些人尚未察觉异常,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穷途末路,苟延残喘的人忽然间纵身一跃,从他们头顶挣扎飞过,然后一头栽进了扶桑神木之下的波光粼粼中,瞬间消失不见。
“快,快追!”
原本围着纪宁的人顿时乱纷纷地喊道,如同炸窝的蝗虫一般追上去,但这追逐也只到湖面就戛然而止——
据说湖面下连通着语凝海,曾经下到水里的人,无一生还啊!
追杀纪宁是追杀纪宁,但谁愿意为了这么一个人,再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所以,众目睽睽之下,只有莱芜带着卫襄和尉迟嘉毫不犹豫地跳入湖中,追了上去。
“这……蓬莱弟子,果然勇气可嘉啊。”
停在湖面上的人们格外尴尬,看到芜青追过来的时候,也就尴尬地夸了一句。
仿佛要印证他们的夸赞一般,芜青面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湖面,也跟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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