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话音刚落,镜子里的梦境立刻就发生了变化,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刹那间就被熄灭了。
梦境中的白翼,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五十八年前的大周宫苑中。
大周的宫苑,向来以华美着称。
而且,不仅仅是人住的地方华美,它们这些祥瑞所居之处,更是描龙画凤,金碧辉煌。
因为它们是上天赐下的祥瑞之兆,是对人间帝王的褒奖,所以它们会受到最高的礼遇,得到最好的对待。
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天大的祥瑞,那也只是畜生。
没有人会来管它们的喜怒哀乐,也没有人会来问问它们,愿不愿意这样被关在这里,日日接受烟火供奉的烟雾缭绕。
即使它们中间,还有一个实打实的人。
一开始,白翼是很满足的。
相比于幼年时的日子,被供奉在帝王家的日子已经是他想都没敢想过的好日子了。
他享受这种锦衣玉食,还被九五之尊视若重宝的日子,也享受这种没有嘲笑谩骂,被人尊重的感觉。
如果不是那晚宫苑忽然燃起的大火,他可能会这么一直心满意足下去,然后在这种虚假的荣耀中平静地过完这孤独的一生。
但是那晚,给鹿苑添加食料的宫人不慎打翻了手里的油灯,熊熊大火从鹿苑一直烧到了他的居所。
他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外面有人在尖着嗓子喝骂
“……要是伤着了皇上的祥瑞,你们九族的命都不够填的,还不快去救出皇上的祥瑞!”
“是是是,大人息怒!”
他听到有人答应着跑来。
他顿时放下心来,反正这火有人灭,伤不着他。
但很快,当火焰从他的幛幔上燎过的时候,他就发现他错了。
火光冲天,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跑过。
他打开门,火势已经越来越大了,却没有人来救他。
只有随着浓烟传来的宫人的窃窃私语
“救什么救,快跑啊!不过一只畜生而已,杨大人已经说过了,不要为了一只畜生送了咱们的命!”
“可是……那到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什么人命!他也算个人?他就是头白鹿,是头白虎!死了也就死了,若是能扳倒刘胜那狗贼,死十个祥瑞都划算!快走!莫言多管闲事!”
宫人们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只留下眼前无边的火海,辉煌灿烂中带着阴谋的光辉。
在这一刹那,他终于彻底明白,他不仅仅是皇帝的祥瑞,他只是一个畜生而已,只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而已。
可以想见,就算他葬身于这场大火,皇帝也不可能追究任何人。
因为皇帝是一个仁君,他怎么可能让天下人议论他为了几只畜生,而要了人命呢?
好在他自己心里还记得自己是一个人,他拿起棉被,用水打湿,披在身上,冲向了越来越近的火海。
可他明明记得他是跑出去了的,可为何在这场梦中,大火一直都不曾熄灭,火海中的那条路一直都望不到尽头?
难道连上天也要放弃他了吗?
难道连上天都觉得他的命,真的只是卑微如蝼蚁,可以这样轻易的丢掉?
火焰的灼烧疼痛,慢慢地攀附上他的每一寸肌肤,慢慢吞噬掉他仅存的意识——
原来他还是逃不掉的。
就算他活着走到了皇帝的面前,就算他被皇帝送往东海,得入仙门,但回到这个心底最深的噩梦中来的时候,还是没有人来救他。
不会有人来救他。
他慢慢的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丢掉了裹在身上,开始散发出焦糊味的棉被。
死了也好,反正这一生于他而言而言,不过是折磨。
就在他慢慢合上眼,跌倒在滚烫的地砖上,准备彻底放弃的时候,眼角却觉得白光一闪,无尽的火焰像是被什么从中劈开,跳动了几下,就彻底熄灭。
火光没有了,疼痛没有了,烧毁崩塌的华美殿宇,也没有了。
他站起身来,身上的蓝衣完好如初,手臂上雪白如旧,一点被火灼烧过的痕迹都没有。
周围是透彻如琉璃一般将他包围的水和白玉一般的石洞。
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啊,这就是小师妹说过的语凝海底的梦境吧?
白翼站在原地缓了缓神,朝着已经豁然洞开的石洞尽头走去。
而他身后,白玉壁上露出了一面明光湛湛的镜子,镜中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少女愤怒不已
“大哥你做什么?这个人原本是要葬身在梦境火海中的,眼见我就能收了他的魂魄了,你为什么要来坏我好事?”
“这是丹灵所求,我也只好听她吩咐。”
中年男子淡淡地说道,随后也不去看那长辫子少女震惊的神情,直接挥手关了卫襄眼前的梦境。
“她名为‘梦魇’,能窥见人心底最害怕的噩梦,编织成梦境——如果一个人可以从容面对自己曾经的噩梦,自然可以通过她的梦境,但若是不能,就等于是败在了自己的恐惧之下。所以,你也不要怪她,考验人心,这本就是镜灵存在此地的意义。”
“我不怪她。”
卫襄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好奇的是,这妖怪头子说的“丹灵”所求,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似乎能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一边伸手开启另一个梦境,一边笑道
“我说的‘丹灵’二字,指的自然是你。”
“我说过,你们是妖怪,我可不是!我真的是我爹娘亲生的!”
这种话卫襄最不喜欢听了,立刻出声反驳。
中年男子也不强求她就此接受,只是笑了笑,指着面前打开的梦境道
“这个人,也是你的同门吗?”
卫襄也顾不上跟这个人吵了,连忙看了过去,没错,梦境中蓝衣的绝色女子,正是大师姐程无心。
只见碧波万顷之间,女子孤独的身影在海水中跋涉,仿佛只要再来一阵风浪,就能将柔弱的女子卷入深海,撕成碎片。
而另一个同样身着蓝衣的身影,正在她身后拼命追赶
“程无心,回来,回来!程无心!”
男子喊的撕心裂肺,近乎崩溃。
卫襄看得心中十分愉快。
没错,这蓝衣男子正是她那榆木疙瘩一般的二师兄沈良夜。
人啊,总要到快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不过大师姐得到的是这样的梦境,是不是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得到二师兄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可惜只是一场梦,要是真的就好了……”
卫襄十分惋惜。
中年男子的神色间却有着深深的讶异
“这个男子,也是你的同门?”
“是啊,他是我二师兄。”
“……看来,你的同门皆是惊才绝艳之辈啊。”
许久,中年男子发出这样一声赞叹。
卫襄忍不住很得意
“那当然,我的师兄师姐们个个厉害,所以你还是早点把我放出去,以免我师兄师姐们打上门来,你不好收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师兄居然可以直接勘破幻相,进入到别人的梦境中,实在是,世所罕见。”
“进入到别人的梦境中?难道不是大师姐梦见他的吗?”
“不是。你的师姐所历梦境,名为‘绝境’,进入梦境的人,会想起所有一切不如意之事,万念俱灰,失去所有希望,最终心甘情愿地跳进死亡之海。在这样的梦境中,很少有人能逃过,因为梦中人既然已经万念俱灰了,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唤起他们活下去的念头。可你这个二师兄……他居然赶来入梦了。”
中年男子转头,看着卫襄,感慨道
“所以,不是你的师姐梦见了他,而是他以血肉之躯,入了你师姐的梦境……有这样的同门,想来你在人间,过得也很快活。”
“以血肉之躯入梦?”
卫襄脑子里很是转了几个圈,才想明白这话的意思,一双圆圆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你的意思是,那,那梦境里的人,真的是我二师兄?他,他也来语凝海了?”
“没错。而且他可能是在你这师姐的身上,用了什么秘术,所以与你师姐心意相连,你师姐有危险,他才能及时感知……”
中年男子很耐心地跟卫襄解说着,像是一个先生在对自己的弟子谆谆教导,又像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在教导女儿。
“我遇见过‘未来’,也遇见过‘妄念’,刚刚还见识了‘梦魇’和‘绝境’,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卫襄忽然开口问道。
“我啊……”见她主动开口相问,中年男子再次露出笑容“我的名字,是轮回,这是我为自己择定的身份,你觉得如何?当然,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大哥。”
大哥……
卫襄仰头看着他,心中对于二师兄前来语凝海的震惊,很快就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带着点亲切,还带着点难过。
好像她原本就是他的弟子,他的妹妹,却分离了很多年一般。
而这个念头一起,她骤然觉得眼中酸涩,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好的卫襄很快就清醒了。
不,不,这只是错觉,她的先生是大周有名的鸿儒萧望之,一个差点儿被她给气死的老头,而她的大哥,是卫国公世子卫程。
卫襄很快甩甩脑袋,将这种荒谬的心酸逐出脑海,继续发问
“那二师兄来了,是不是就说明我师姐没有危险了?”
“嗯,有人来拉她回头,她不会再沉溺在这片死亡之海中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再一次关上了梦境。
“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同门吗?”
“还有我两位师叔和……和一个老和尚。”
虽然卫襄一直都不喜欢真一和尚,但总归是一起来的,他又是落尘的师父,完全不管,她也是做不到的。
中年男子凝神想了想,广袖一挥,卫襄眼前就出现了两道人影,正是莱芜和芜青。
莱芜与尉迟嘉还有贺兰辰,连带着落尘和胖胖,一起赶到了白玉鼎之外。
而芜青,应该是刚刚过了梦境,正带着幻蝶在纵横交错的石洞间穿梭。
看到他们都平安无事,卫襄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过真一和尚却没有踪迹,让卫襄有了不好的预感
“真一大师,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他已经疯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卫襄顿时面色难看——
落尘该怎么办?以后谁来照应落尘?
“大概是梦见了他不想面对的事情吧。”
中年男子说道。
迟疑片刻之后,他还是为卫襄重现了真一和尚的梦境。
这是在一处山庄内,锦衣华服的男子怒目抓着一个女子
“……你真的要为了一个相识不到月余的男人,丢下你的兄长,丢下少庄主的责任于不顾吗?”
虽然那男子看起来要年轻得多,而且满头青丝犹存,但卫襄仍旧能够一眼看出来,那正是年轻时候的真一大师。
那女子貌美而柔弱,一双如烟如雾的大眼睛中含满了泪水,苦苦哀求着真一大师
“哥哥,我知道随他离去,是伤了你的心,是背弃了家族,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没有他,为了他,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他只当我是炉鼎,我也心甘情愿!”
原来,真一大师的梦境里,他的妹妹是自愿跟着听涛那老贼的啊。
卫襄刹那间明白了真一大师最不想面对的事实——
他放弃一切,耗尽一生,心心念念只想为自己的妹妹报仇,但到最后,自己的妹妹却是很可能真的是为情所惑,甘愿为人炉鼎。
如此一来,他这充满了仇恨的一生,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更重要的是,他珍之重之的妹妹,居然甘愿做人炉鼎,凄惨死去,这让他是何等的心痛!
难怪真一大师会因为这样的梦境发疯。
世间女子多情痴,世间男子却多薄幸。
听涛那样活了几百年的人,算得上修仙路上的佼佼者,早就心志坚硬如铁,这样一个满脑子只有爱情的女子落到他手上,难免不会被他哄得团团转。
再想想前世的自己,为了尉迟嘉的一个笑容,那也是做什么都可以的,卫襄很懂得这个女子的心情。
但这,并不代表听涛就是无辜的。
卫襄转过头去,再次对中年男子提出了请求
“就算这个梦境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个罪魁祸首也难逃其咎,能不能,让他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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