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无论是清高还是庸俗,但凡还吃人间一碗饭,就难免在银子面前气短。
况且从本性上来说,贺兰辰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卫襄一提“银子”两个字,贺兰辰立刻就怂了。
他的惊愕之下,露出了一点点心虚。
卫襄的那点儿怀疑试探,立刻就变成了十成十的肯定。
卫襄撂了茶杯,估摸了一下
“之前给唐家找那张符的出处的时候,我们收了三万两,这一次,想来柱国公府若是少了五万两,大概也请不动师兄你。”
贺兰辰彻底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今日的小师妹,真是颠覆他一贯的认知。
蓬莱三年,他一直以为这个小师妹是骄纵无知的,却不知道她聪明起来,也是如此可怕。
师兄妹二人相对无言了一瞬,卫襄垂眸,掩去了眼底的黯淡。
过了一会儿,像是经历了百般衡量,那抹暗淡才逐渐褪去。
她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望着贺兰辰的目光像是在望着一个天真的孩子
“师兄你是一心向道的人,你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你也不曾成过亲,所以,你不知道,一段错误的姻缘,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灭顶之灾。无论师兄你算出来尉迟嘉是什么样的命数,我都是不敢赌的,我不敢拿我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辈子,去赌一个看不见光明的以后。”
贺兰辰听着这话,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慢慢生出来。
这种话,若是一个经历过浮世沧桑的老妪说出来,大概很正常,可是小师妹正是十七岁的大好年华……
他抬眼望着眼前与他同样一袭蓝衣的少女,有些迷惘。
似乎是因为看见他这种迷茫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少女的脸上又重新露出笑意,她颇为通情达理地笑了笑
“所以嘛,师兄你大概以为,这只是一桩寻常的儿女之情,你追我逐,只要最后你情我愿,就能够皆大欢喜,所以你才接了这桩差事。所以,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
贺兰辰的神情再度惊愕,心里却蓦然有些发堵。
眼前的小师妹虽然在笑,可他行走俗世这么久,也能看出来,她眼底那不复明亮的光彩。
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所以不懂,是么?
“小师妹,我……”
他想解释几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管居心如何,他收了尉迟嘉的银子,总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像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少女的笑容依旧风轻云淡,言谈间更是连最初那淡淡的苛责都没了
“虽然师兄你这样有些没良心,但谁让你是我素来尊敬的贺兰师兄呢?这件事就这样吧。”
“既然师兄已经收了这钱,我自然是不能让师兄做出退银子这种没面子的事,师兄难得来我家,就尽管住下来给尉迟嘉当说客好了,若是能说的动我,那就算我输,说不动,尉迟嘉他也不好意思怪你的。”
少女越是这样善解人意,贺兰辰心头就越像是压上了许多沉重的大石。
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他知道,真的有哪里不太对了。
但是卫襄也没有什么多的话要说。
弄清楚的师兄上门的来意,也弄清楚了尉迟嘉的手段,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微微躬身,拱手对贺兰辰行了一个蓬莱弟子之间标准的告别礼
“师兄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先歇息吧,待到随后,师妹再为你设宴,接风洗尘。”
说完,她没再看贺兰辰,转身走了出去。
贺兰辰跟着站起来,本能地回了一个礼,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张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略显孤独的身影渐渐走了出去,然后在院中梅树下那人身旁,停了一下,再次抬脚而出,再没有回头。
卫襄消失了很久之后,尉迟嘉还是在梅树下站着。
一片又一片殷红的梅花花瓣落在他的发冠上,落在他的衣袍上,但都不是那一年,那个落雪的黄昏,她亲手打落在他头上的那枝梅花。
寒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即使穿得再厚,即使暖阳高照也会觉得冷。
但这风再冷,都没有她说出的那句话冷。
冷得他全身的血都要凝结了。
刚刚,她站在他面前,笑容明亮中带着冷意,轻声道
“尉迟嘉,你有没有告诉我师兄,我于你而言,只是一味保命的良药?”
尉迟嘉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他可真想去死,可惜他的命这辈子不属于自己。
人活着真是麻烦啊,要这暖不热的血,到底做什么用啊?
良久,尉迟嘉收回了匕首,慢慢走进了屋子,看着眉头紧皱的贺兰辰。
“贺兰先生,我想问问,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一个人鲜血流尽还活着?如果有,请你告诉我——多少银子都可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卫襄踩着落日的余晖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香兰就忙着掌灯,被她拦住了。
“别点灯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都出去。”
屋子里昏沉的光线里,香兰觉得自家小姐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蔫蔫的,但是二小姐向来特立独行,这种吩咐,她们还是要听的。
香兰乖顺地带着其他人出去了,只留了一室的静谧给倚靠在床头的卫襄。
卫襄在已经铺好的床铺里扒拉了一下,扒拉到了毛茸茸的小花,寒冰结满的心骤然有了一丝暖意。
她抱过那毛茸茸的一团,搂在怀里,身心彻底放松了下来,眼底那份别人看不见的委屈难过,也再无遮掩。
“小花,你说,是不是我上辈子给蓬莱造的孽太多,所以这辈子,我根本就不配得到来自师门的任何一份诚意?”
“你看啊,师兄为了银子,就把我给卖了……他缺银子跟我说啊,十万两我都愿意给,可他还是把我给卖了……我真是生气啊,但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师兄啊,我又不能转手再把他给卖了,真是好久不吃亏,吃一次亏能把人给噎死。”
……
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毛色斑驳的小花猫一脸无辜,连连点头。
除此以外,它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儿什么,能干点儿什么。
它总觉得,这女人好像是希望它干点儿什么,可惜它不会啊。
果然,过了一会儿,搂着它的那双柔软的手臂就松开了,它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
“唉,果然是不一样了吗?这种时候,我这么难过,你就不该抱抱我的吗?真是的,傻猫。”
小花无声地翻了翻眼睛,尝试着伸了伸爪子,随意拍了两下。
哄人开心这种事情,它真的不熟练,要是最开始的那个主人在就好了,他一定会。
一直到了夜色彻底暗沉下来,香兰才听到了自家小姐的再次召唤。
“去,告诉张管事,以后给我师兄的膳食,一定要有鱼有虾,有海鲜,除了这些,他不吃别的!”
香兰连忙应了,亲自去叮嘱了专门负责卫国公府膳食之事的张管事。
张管事连连答应,回去又特意给厨房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唯恐怠慢了二小姐的这位贵客。
一连几日,送到贺兰辰面前的饭菜,全都是他在蓬莱已经吃到要吐了的海鲜。
偏偏在下人一副“我家二小姐待您真好”的目光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吃下去。
这是不怪他喽?才怪!
等回了蓬莱,无论师父和师伯师叔们再怎么反对,也一定要养头猪!
贺兰辰暗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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