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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样的解释,周老爷子勉强觉得还说得过去,才同意了。一行人进了屋里, 谢笙被周老爷子叫到自己身边坐下。
其实在来之前,谢笙并不知道这两人要谈什么, 那时正被自己母亲和周夫人拉着换衣裳。
今日是满节气, 又是他的生辰,周老爷子还预备在这一日为他开蒙, 故而半点不能马虎。而周夫人和李氏还预备着想给谢笙每过一件大事就换一套衣服,吓得谢笙在看见谢侯之后,就拉着不肯放手。对于谢侯说带他去和周老爷子说话的事情,也自然是忙不迭的应了。
“满且乖乖听着, 若是懂了便藏在心里,不懂也留着以后慢慢再明白, 可记得了?”周老爷子这话,就是叫谢笙不管今天听到了什么东西, 都好好的记在心底,千万别说出去叫外人知道了。
“姑祖父放心,满一定记得, 就算是娘问也不说, ”谢笙用自己的两只手交叠着堵住自己的嘴,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 让谢侯和周老爷子都看得手痒, 到底是忍住了, 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太尉是你母亲的表兄弟,虽然我已经大致知道了你的意思,但你不亲口说出来,我也是不能信你的。”
“姑父放心,太尉虽然是我亲眷,可我到底是谢家的家主,绝不会赔上谢家满门去跟着他的,古往今来,有几个权倾朝野的大臣能得善终的?何况当年我还是皇上身边的伴读,”谢侯面上露出些悲伤,“可到底忠孝难以两全,我娘以死相逼,叫我不得不谋了这外放的官职,是我愧对皇上,若皇上有需要,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不必,”周老爷子道,“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虚的,我知道,你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心里自然是有一杆秤的。我只问你,看如今朝局,你觉得太尉和皇上之间如何?”
谢侯惯常在家人面前展现的温柔渐渐褪去,俨然又是谢笙初到蜀州那日,第一眼所看到的那个气势非凡,英武骁勇的定边侯。
“姑父快人快语,我也就直说了。方才我说我不看好太尉,全是出自本心,”谢侯道,“太尉把持朝政多年,羽翼丰满,我当年就是因为不满他对皇上的态度,才从边城将领成了如今的蜀州刺史。至今已经三个年头。”
“那你就不担心?”周老爷子突然变得锐利无比,面上神色就像是一把刀,能够刺破人心。
谢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平日的谢侯对家人极尽温柔,遇到周老爷子总像是老鼠见了猫,能躲就躲。而周老爷子也一向是懒洋洋的,总像是睡不够一样,在面对周夫人的时候,是个绝对的妻管严,对他和大姐儿这两个孩子,也是再慈爱不过的长辈,从来就没有什么气势外放的事情发生。
可今日,谢笙却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他们,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定北侯、周尚书。他们嘴里还喊着姑父贤侄,事实上根本就是两个老政客你来我往。
感受到这几乎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谢笙反而觉得浑身血脉沸腾,男人心底都有一颗为官做宰的梦。如果说之前谢笙所有的学习,都是自己无所谓,只想为了以后能够照顾亲娘姐姐,那么这就是第一次,谢笙打从心底里想要好好的学一些东西,为自己所用。
一想到未来,他也能像周老爷子和谢侯这样,身居高位,言语之间布满剑影刀光,虽未身动,却比身动更加引人注意。让人只在旁边看着,就能让人感受到十足的魅力,完全不能移开眼睛。那该是多让人觉得骄傲的事情。
谢笙的心里渐渐染上了一种名为野心的情绪,因为怕被那两位看见,谢笙微微偏头,看向旁边,努力的压抑着自己心里激荡的情绪,和他已经不自觉想要动起来的手指。当初凭着这样的野心,他一步步从医生走到了三甲医院,成为了重点培养对象。如今,他能凭着这样的野心走多远,谢笙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一定会走的比之前预想到的更高,更远。
之后两人的话语在谢笙耳中渐渐模糊,他似乎听到了心里,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谢笙看着窗外慢慢眯起了眼睛,那边廊柱的影子,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谢笙猛地拉了一下身边周老爷子的衣袖。
“满?”
周老爷子还没反应过来,谢侯已经警觉地站了起来看向谢笙一直看着的方向。
“谁在那边!”谢侯喊出声的同时,就快速的翻窗而出。那边廊下也果然有个影子跑了出去,那人穿着一件蓝色衣裳,正是谢家下人平日所用。
偷听主家谈话,向来是谢家大忌,到底是谁,甘愿冒着谢家最大的忌讳,也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爹,我今天遇见一个人,”谢笙被他爹原样笼在披风里,只因为这回他醒着,便给露了双眼睛出来,叫他能看看外头的景色,不至于无聊。
“哦,见着谁了,”谢侯并没放在心上,领着人一心一意的往家里赶。
因在南寨用过了中饭,谢侯就得快些赶路,才能在日落之前到家了。
“是个有些奇怪的大姐姐,我说她叫朱红玉,她哥哥叫朱弦。她还带着她弟弟,叫李夷,”谢笙想了想继续道,“娜娜姐姐说她和她哥哥不是寨子里的人,不过李夷是。”
朱红玉?朱弦?
这名字在谢侯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在意,只是行到山脚,谢侯突然勒马。
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
“侯爷?”谢侯身后跟着的人也赶忙停了下来。
谢侯却没理会那些人,只问谢笙:“满,你说她叫朱红玉?她哥哥叫朱弦?”
“嗯,”谢笙见谢侯这么大的反应,心翼翼的问道,“爹,你认识那人?”
谢侯回头看了一眼南寨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侯爷?”谢侯的属下面面相觑,和南寨的协议不是已经达成了吗。
“回府,”谢侯被人一提醒,也没再过多停留,只声对谢笙道,“满你回去了,先莫对你娘和姑祖母说这事儿,我同你姑祖父商量过后再说。”
“我记得啦,”谢笙闷闷的答道。
谢笙可以看出来,谢侯和周老爷子有很多秘密。如今就连在南寨遇上的一个不认识的人,似乎也有秘密,还是和亲爹认识的人。
谢笙扒拉了一下谢侯的披风,露出个鼻子,任由风吹打着自己的脸颊。也就是自己现在才三岁,实在太了。要是现在自己在大姐姐的年纪,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谢侯心里存着事情,便催促着底下人加快脚程,总算是在太阳偏西,将将洒下金色光芒的时候,赶回了家中。
谢侯带着谢笙下马,六子赶忙跑了出来,对着谢侯挤眉弄眼的。
“去请姑父到书房,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谢侯大步跨进门。
谢笙看见后头六子追上来,还在做怪相,并没有按着谢侯的吩咐去寻周老爷子,觉得有些奇怪。不由道:“六子哥哥你干嘛呢?”
因为谢笙这句话,谢侯总算是停了下来。
六子松了口气,两三步上前,声道:“侯爷,您今儿没同夫人说一声就把少爷给带出去了,夫人正恼着呢。”
谢笙眼见着六子说完这话,一溜烟儿的跑了,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事儿在呢,不由和亲爹面面相觑。
“爹你不是叫了人给娘留话的吗,姑祖父也在家啊,”谢笙见谢侯脸上也有些茫然,想起方才六子的话,突然灵光一闪,“娘定然是恼了咱们没先当面同她说。”
谢侯这才恍然大悟,在去书房之前,先去了正房。
李氏早已听见谢侯进了门,却故意不理会他,只一心一意的做自己的刺绣。
谢侯轻咳一声,把谢笙放到了地上。
谢笙走了两步,觉得自己步子不虚了,就直接蹬掉了鞋,爬到了榻上:“娘,我们回来啦!”
被谢笙这么一喊,李氏再不答应,似乎也不合常理。她便放下了手里的绣品,将谢笙抱进了怀里:“可算是回来了,叫娘瞧瞧。”
“脸怎么这么凉,都有些吹干了,过会子拿面脂搽一搽。”
平日里伺候李氏的丫鬟走了进来,按着李氏的说法,拿了她平日惯用的面脂盒子来。而后给谢笙洗了脸,让李氏净了手,才心的打开了盒子,让李氏亲自给谢笙搽脸。李氏只围着谢笙转,把谢侯忽视了个彻底。
谢侯脸上有些不好,可也不能发作,这事儿说起来也是自己的不是,竟然因为心里存着事儿,就忘了和李氏先说一声。
因有丫鬟在此,谢侯拉不下脸面,便对那丫鬟道:“你先下去吧,这会儿用不着你伺候了。”
等丫鬟离开之后,谢侯才对李氏拱手道:“这次是我不对,还请夫人原谅。”
李氏侧过身子,不肯受谢侯的礼:“侯爷说笑了,您何错之有?”
谢笙眼见得谢侯就要愣在当场,心里轻叹一声,忙拉了李氏道:“娘,其实不怪爹,满昨儿也忘记给您说了,今早上我们走的太早,娘还歇着呢,就没打扰您。娘别怪爹爹。”
谢侯也顺着谢笙的话道:“正是,昨儿我心里存着事情,一时给忘了,可今儿早晨实在是走得太早了,便没亲自同你说。因念着姑父也知道这事儿呢,便只吩咐了一个子记得千万要告诉你。夫人,可否原谅为夫?”
其实方才谢笙说是因为担心她被搅扰了睡眠,才没有喊她时,李氏心里就已经不气了,更兼谢侯也同自己说了这么多软话。
李氏美目扫了谢侯一眼,才垂下眼睑:“若日后再遇着这样的事,还请侯爷不论如何要亲自同妾身说上一句。侯爷您平日里事务繁忙,妾身却也是知道您的平安的,只是这回是去了南寨,没您亲自开口,妾身心里不安得很。”
南寨怎么了?谢笙有些迷惑,这说得像是龙潭虎穴一样,可南寨和之前他去玩过的一些寨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啊,反而从管理上来说,还要更好一些。
“你放心,南寨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谢侯宽慰李氏道,“他们只是风俗格外不同一些,便有些排外,至于毒障更是无稽之谈。”
“可这么多年,它有如自立一国,也不是假的……”
“不过是因为它在深山之中,易守难攻,又十分隐蔽罢了,”谢侯已经去过了南寨,便觉南寨没有之前完全未知时候那样神秘,“若不是快马奔袭,只怕我今日还赶不成一个来回,可见南寨的路有多难走,中间崎岖弯路甚多,若无向导,也易迷失。蜀州天气多雾,山巅更是经久不散,那些人寻不到方向,自然也就将南寨传得神乎其神。”
“南寨很漂亮,”谢笙补充了一句,“古娜姐姐听说我念着娘亲,还夸我孝顺呢。”
“是吗,”李氏立时便笑了起来,对于南寨的恐惧也去了七分,重孝道的地方,总归不会是什么太坏的。
谢侯见自己说了这许多,还不如谢笙一句话来的管用,不禁有些吃味。
正此时,外头六子来请谢侯,说是周老爷子已经过去了。李氏知道谢侯和周老爷子有事情要谈,便催促谢侯快去,却留了谢笙在身边说话。
谢笙好久没像这样好好的陪过李氏了,便也不念着诗书学业,只拿自己在南寨的所见所闻说给李氏听,边说还边比划。那让谢笙得了古娜夸奖的松针垫子自然最让李氏好奇,甚至李氏已经决意要叫人去做了。
谢笙说的口干,喝了一大口茶水,眼珠子转了转,问李氏:“娘,古娜姐姐的古姓可不常见,我们的亲戚里可有一样姓氏的吗?”
“倒是有一个,”李氏想了许久,才道,“你外祖父有位同窗,便是姓古。听说是源自于姬姓,不过那人长相有些异族血统,想来和那古娜一样,都是汉化之后改的吧。”
“他是不是就是在攀祖宗,”谢笙说得十分随意,一般百姓家里修家谱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的姓氏编的源远流长,也喜欢和一些名家名人牵扯到一起,以表示自己家中家学渊源,乃世家之后,其实内里实质大家都知道。
这样的事情往往几代过后,无从考究,弄假成真,想要回去寻祖问宗的也不是没有,大都只认官宦不认草芥罢了。
“那朱呢,今天我遇到一对姐弟,看上去瘦瘦的,听说她家姓朱,”谢笙因为答应了谢侯,到底是没有说出朱红玉的名字来,只是旁敲侧击,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一门亲戚,或是朝中有没有比较出名,还似乎能认识自己亲爹的人家。
李氏不疑有他,搜索片刻,就低声对谢笙道:“倒是有一个,正是当今圣上的原配王妃,她就是朱家出身的。”
当今圣上的原配王妃?不是皇后?
如果死了的话不是都有追封的吗,可真是奇怪。
谢笙还想知道得多些,李氏却也已经闭口不言,叫他只能抓耳挠腮,把这事儿按在心里。
这头谢笙还在想,怎么能不着痕迹的从李氏这里知道更多东西,那头已经见到了周老爷子的谢侯第一句话就是。
“姑父,您可还记得那位娘娘出身的朱家?”
沈平安侧耳听了一阵便道:“是从谢家那个方向传过来的,估计是谢大人的家眷在抚琴吧。”
先前说话那人听罢,嫉妒道:“谢公子可真是命好,生在公侯府邸不说,连蒙师都是曾任尚书的大人,我等努力半辈子,也未必比得上人家随手一张手稿。”
沈平安看了那人一眼,没有接话。光看到了人家的好命,怎么就没看到人家的努力和聪明呢。
沈平安至今还记得三年前见到谢公子那回,明明自己大他许多,却还不如他看得明白,枉费平日里父母总夸自己聪敏。尤其是自己好投机行商事的事情,在回去告诉父母之后,险些没被父亲给打断了腿。
那时候沈平安才知道,自己家中三代从商,兄长又实在是没有天赋,好不容易出了个他,结果还自己往歪路上走。
打那以后,沈平安才彻底绝了商贾事的心思,便是有什么新奇点子,也是告诉家里,或者挂在家中信任的下人身上,再没有自己亲自上阵的。
如今他努力钻研学业,已将之前落下的功课都补了回来不说,还得了师长准许,明年可以下场了,只要发挥正常,秀才功名必是十拿九稳的。
沈平安往谢家的方向又看了一会儿,就重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拿出书本认真温习起来。
“真是个怪人,”沈平安的同窗像是看稀奇一样你指指我,我点点你,一面是看沈平安的异样举动,一面也是嫉妒沈平安和他们差不多年纪,就已经能被准许明年下场,还没有生活所累。
这其中有不少人,如今已经有了退学返乡的念头。若有些才干,能继续考也就罢了。不能继续考的,在村里开个私塾养家已算上乘,多是去做些柜上的算盘事。与被师长看好的沈平安,已然有了本质的差别。
“谁在弹琴,”谢侯正策马回转,很快听到了琴声,他稍稍分辨了一下方向,忽然笑了起来,准确的往飞珠溅玉的方向行去。
“侯爷,您回来了!”六子早眼尖的瞧见谢侯,便立刻下了平台,在下头候着。
谢侯把自己的马交到了底下伺候的人手里,率先走了上去。
六子紧紧跟在谢侯身后:“这会子是夫人在弹琴。”
谢侯脚下步子更快,几乎是三两步就上了石台。
石台上,谢笙和大姐儿正坐在一旁,满眼敬佩的看着自己母亲。经过了六年时间的洗礼,谢笙学会了该如何去品鉴一首曲子的优劣,或许他还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李氏和大姐儿之间的差距,却是能轻易感受得到的。
当谢侯上了石台,所看到的,就是李氏一心抚琴的模样,朱唇雪肤,凤眼柳眉,没有一处不是他熟悉的模样,却少见如此华丽的打扮。
谢侯不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又恐怕自己粗手粗脚的,破坏了这份美感。
“爹,您回来啦!”
谢侯赶忙制止谢笙继续说话,想再多听听琴声,可李氏到底是听见了,停下了手上动作。
李氏抬眸的那一瞬,便如鲜花盛放,入了谢侯的眼睛,叫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谢侯怔了怔才走到近前:“茹娘身子可大安了?”
谢侯常在两个孩子面前称她为夫人,鲜少有唤名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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