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墨汁能变成一只虾, 一只蜜蜂。那么一团墨汁呢?
谢笙在斟酌过后,顺着墨汁的模样,将它改成了一棵树。树上的叶子落了大半,却也不是没有, 晕染开的墨迹稍加改造, 就成了树上还未落下,甚至是正在飘落的叶子。
随后谢笙寥寥几笔, 又勾勒出树下的太湖石、和藏在太湖石背后的丫头。
“这个是琛琛!”琛琛一眼认出了自己。
谢笙笑着点头, 摸了摸琛琛的头发, 才继续画了下去。
临到快要和温瑄所画之处交汇的时候, 谢笙停了下来, 另取了一张白纸。
思忖片刻, 谢笙提笔写下了一首诗的初稿,而后在做删改时, 谢笙对其中一句用醉还是暖有些疑虑。
“此处用暖字更佳,”不知什么时候,温瑄出现在谢笙身侧,认真道,“醉字虽更美,但暖字更合今日。”
谢笙闻言,细细品过, 便毫不犹豫的划去了带醉字那一句, 而后完整的将全诗誊写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 两人慢慢靠的近了些, 所谓的安全距离,已经被完全忽视。
谢笙指着另一句中的词对温瑄道:“这句可用的合适?”
温瑄仔细读了一遍,又仔细的想了想,才道:“我觉得这样用正好,整个意境浑然一体。”
而后温瑄直接抽走纸张,将它放在了自己预先空出来的留白之处,对谢笙道:“快来添上!”
谢笙也没含糊,挥笔写下了全诗。
谢笙的字迹俊秀飘逸,写在画上,字和画融为一体,没有半点违和感。
谢笙和温瑄的动作早已经被发现。温老夫人和朱王妃相携走了过来。
琛琛见状直接跑到了三舅母身边。
“娘,琛琛做的好不好,”琛琛摸了摸母亲的肚子,声道,“弟弟我和你说,我们表姐要做满哥哥的媳妇的。”
“嘘,”三舅母悄悄附在琛琛耳边,“琛琛做的很好,但是琛琛,咱们回家再说啊,不然你表姐会害羞的。”
琛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娘,满哥哥和表姐的画画的真好,琛琛以后也要画的这么好!”
谢笙和温瑄是等到温老夫人两人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的。
谢笙和温瑄互相对视一眼,才发现他们已经靠的很近了,近到谢笙都能闻到温瑄身上香粉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兰香,芳香清远。而温瑄也已经能闻到谢笙身上属于艾草的清气。
两人赶忙退开了些,都不敢再抬头。
朱王妃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带着些许打趣和戏谑,唯有温老夫人面上还有些绷着,不过很快,在她看过了画和那首诗之后,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她心中明白,谢笙和一般的勋贵不太一样,他是身上有真本事的人。
那批书送的不冤。甚至在知道了谢笙是被周老爷子教出来的之后,她还隐隐觉得,或许对方没有那批书也无妨。
当初谢侯和李氏表现出来的重视,或许也是出自于谢笙的重视。
“满的诗写得好,画也画的好,”温老夫人半点没提温瑄。
谢笙忙道:“子班门弄斧,能入老夫人的眼已经足够。何况这画大半都是温姐所画,子不过勉强没拖了姐的后腿,当不得老夫人夸赞。”
“你画的好,自然夸得的,”温瑄道,“若叫我来为琛琛修改,只怕我是没法子画成这样的。”
温瑄方才一直在认真作画,却也不代表她对身边的事情就真的无知无觉了,尤其琛琛还闹出了不的动静。她扪心自问,像方才琛琛弄出的那模样,自己能像是谢笙一样好好的给琛琛善后吗?答案是做不到。
那实在是太难了。
双人作画,要和身边友人的画风相合,又要扣紧主题,半是写实的去画这院子里的景物,还要帮着琛琛圆她的涂鸦。
温瑄看着谢笙的眼中满是欣赏和佩服,她因为有温相这个祖父在前,很少会打从心底里去佩服什么人,谢笙如今恰好就是这么少少的几人之一。
谢笙轻咳一声,右手的手指不由捏了捏左手的指节。
“温姐太客气了,我只是和琛琛这样玩闹惯了的,自然反应的快一些,若是温姐也时常这样训练,必能远胜过我。”
见这两人你夸我我夸你的有些没完没了,后头慢悠悠的牵着琛琛过来的三舅母道:“你们两个就不必互相夸了,我看,你们都是厉害的,瞧这张画,就算是叫一个人独自完成,也未必能够做的这么好呢。”
对于三舅母的话,温老夫人半句没有反驳,倒像是一种默认。
朱王妃看在眼里,算是知道,或许温家和谢家,或者说和李氏已经达成了一种共识。两家都对彼此非常满意,只是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想的,所以一直没有挑明。若是能够确认两个孩子都互相有意思,那这事儿就应该定下来了。
而看着今日谢笙和温瑄的模样,只怕是都还没开窍。不过按照他们两个的样子,只要开窍了,感情必定是一日千里。
“这是在做什么,怎么一个个的都站着?”
几人说话间,皇帝和温相等人已经慢慢走了过来。显然皇帝和温相已经达成了一致,否则皇帝不会显得这么志得意满。
二郎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过他对温相倒是殷勤许多,而温相也并没反对。
“怎么都在看画?”温相问了一声,也走上前来。
温相对温瑄的笔触非常熟悉,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至于那另外一半,就不是他所熟悉的了,他心中有些猜测。
温相认不出,却不代表二郎认不出来。
二郎看着画上题的那首诗,对谢笙道:“满你的诗写的越来越好了。”
温相抬了抬眼皮子,原来这另一半的笔迹,还真是出自谢笙之手。
想着侄女带过来的意思,和老妻的想法,温相看着谢笙的视线里也带上了几分审视。
如今温家和谢家站在同一个皇子身后,也就无所谓阵营了。
只要温瑄喜欢。
温相看了自己的孙女一眼,发现她看向谢笙的视线,和对着其他同龄男子的都不一样,心里一顿。
虽然温相很清楚,温瑄现在在还没有到爱意的份儿上,可是当一名男子对一名女子来说有些特别,想要知道的更多的时候,也就不需要再考虑更多了。自然,反过来之后也是一样。
谢笙被温相突如其来的注意看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没关系,这并不妨碍他对于温相的欣赏和喜欢。除了温相的孩子死在了那场叛乱之中外,温相的其他方面,几乎就是谢笙以后行动的标杆。
皇帝并不介意谢笙和温瑄的画,画的怎么样。这天底下最好的画,除了世家手中的那些,基本上都藏在皇家。他也更没工夫去照顾两个孩子的心理。
皇帝对二郎道:“二郎,快去见过你师娘。”
师娘?三舅母和温老夫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唯有朱王妃喜笑颜开。
二郎走上前来,对着温老夫人行礼:“学生见过师娘。”
温老夫人手一颤,看向了自己的丈夫。在得到温老爷子点头之后的肯定答复后,温老夫人便再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
她温柔的亲自上前扶起二郎:“好孩子,快起来吧。”
而后她又有些嗔怪的对温相道:“早知道你要收下关门弟子,那我何必出来。”
温相在之前,已经有了好几个学生,不过在收下了二郎之后,温相定然不可能再收下旁人了。
对于温老夫人透露出来的意思,皇帝也觉得非常满意。日后二郎若真成了帝王,那帝王的师弟兄弟关系,都是不能如何说的。
就像是如今,皇帝自己和满。皇帝是不知道周老爷子已经把他给卖了的,还以为谢笙并不知道。
“日后二郎便要劳烦温先生教导了,”朱王妃又上前来谢。
温相侧身避开了朱王妃的礼。皇帝都已经亲自带着二郎过来,要自己收下他做弟子,足见对于二郎的重视与期待。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二郎生母的朱王妃,绝不可能永远只是身份尴尬的地位。
温相虽然已经离开朝堂多年,最基本的谨慎心却还在的。要知道,先帝可是个真正贤明的君主,能够得到那位君王的信任,温相所依靠的可不仅仅只是才能,还有自己的情商。
皇帝等人已经出来的够久了,要是再继续待下去,只怕就错过了宫门关闭的时间。
没再多说几句,皇帝就带着妻儿人起身告辞。
谢笙原本也想一起走,却被三舅母叫住。
“满,你是跟着严夫人他们来的,如今再叫他们送你回去,说不定还要绕一段远路,”三舅母道,“不如过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再捎上你。你也帮我看着琛琛些,她这两日没人管束,越发的不像话了。”
谢笙留了下来,送走了皇帝等人。
其实对于谢笙来说,他自己留在温家,即便是有三舅母和琛琛在,也还是会有些尴尬。毕竟温相他其实并不熟悉。
出人意料的,温相面上看上去有些不苟言笑说出的话却还算温和。
“听说你是周祭酒的弟子?”温相问。
“是,”谢笙应了一句。
温相点了点头,有些促狭的道:“他一向是个没有诗才的,没想到教出了你这么个弟子,倒不是很像他。”
谢笙一时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他总不能说,自己在被老师教的时候的确是不会写诗。现在的诗才都是母亲和外公培养的结果。
“老师也是会写诗的,只是精雕细琢,不喜好将自己的粗糙作品传出去,”谢笙说起谎话来,半点犹豫都没有。
毕竟周老爷子还真是有几篇精品在外头,这个精雕细琢和粗糙作品的界定,以及粗糙到什么地步,自然不会是谢笙愿意说出来的了。
就算在家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嘲笑老师的诗写得不好,但到了外头,谢笙自然要无条件以维护自己老师为己任。
温相认识周老爷子,如何不知道这话的真假。他没有拆穿谢笙,因为他所要的,也只是一个态度。谢笙的表现让他觉得非常满意。
而后温相又当场考教了谢笙一些问题,问题的内容从四书五经,到游记杂书,几乎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领域。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谢笙绝大部分是知道的,那些不知道的部分,他也坦诚的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可他依旧尽己所能的回答。
随着问题的深入,和范围的扩大,温相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看着谢笙的时候,也带上了几分满意。
谢笙其实是强忍着待着的。温相问了太多太杂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跳跃性极强。或许上一秒还是天上飞的,下一秒就变成了水里游的,要是真的只靠着一些现在所得的书,而完全不依靠自己过往的记忆,只怕谢笙早就答不出来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头疼,用脑过度的那种疼。
等到谢笙随三舅母和琛琛一起离开,温老夫人又赶了温瑄回去自己歇着之后,她才对丈夫道。
“你先前不是还不满意吗,如今我瞧着你倒是喜欢得很。”
温相道:“那是先前并没有亲自考教过他。这世上在外头徒有虚名,内里只是草包的人数不胜数。寒是咱们家这一代为数不多的女孩子,自然要精挑细选才行。”
“寒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不是个女孩子,我定是要好好培养她的,”温相有些遗憾,温瑄生为女子,不能出将入相,“若那谢满真是个徒有虚名,一窍不通之人,你我轻易许了寒出门,日后她过得不好,咱们岂能安心?”
温老夫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一面高兴丈夫对温瑄的重视,一面也有些不高兴丈夫对于自己眼光的质疑。
“寒是我的亲孙女,难道就只有你疼她吗。何况琛琛她娘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若非满是真好,她能在里头下大力气撮合?”
“是我错了,是我关心则乱,还请夫人原谅则个,”温相此时已经完全收起了自己的严肃嘴脸。
温老夫人这才满意,对温相道:“既然你也觉得满不错,那咱们就再看看。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若他们能两情相悦的定亲,自然再好不过。只咱们看上了,要是寒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处。到底以后是他们要过一辈子的。”
温相这才明白妻子的想法,忙赞同道:“理应如此。”
温老夫人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裳,才道:“既然咱们都想好了,我就去给定边侯夫人下帖子。咱们家的腊梅也打花苞了,请她过来瞧瞧。”
见温相想说什么,温老夫人直接打断道:“又没说要就这么定下,就算谢夫人喜欢咱们寒,定也要再多了解一些才行。”
“若寒果真和满成了,那就是咱们寒的未来婆婆。像顺安伯府的女公子,和谢夫人相处起来,就如亲母女一般。你是盼着寒日后上头多个婆婆,还是多个把她当女看待的娘?”
温相闭着嘴,不想说话了。这后宅里的事情,他自是不如夫人懂得多,但很多道理却有想通之处,他自然知道,温老夫人的想法才是对温瑄来说最好的。
谢笙下车时,难得琛琛没有非要缠着他,叫他顺顺利利的进了家门。
因他回来的迟,李氏并没多问什么,只叫他用过饭后早些洗漱休息。
今日是谢侯第一次去衙门,事情繁杂,谢侯早早地就派了人来,说他今儿不回来了。李氏赶忙收拾好了一些常用的洗漱用具,又叫人寻了两身衣裳,叫林管家给亲自带去。
除此之外还特意把先前给谢笙准备的点心分了大半出来。用的是整个定边侯府最大的食盒。里头装着足够好些人吃的点心,这是为了给和谢侯一道加班的人也能分到些吃的,并以此为谢侯拉到一些人气。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些人吃了谢家的东西,难免要多几分人情,让谢侯的命令能顺利些,在接手新工作的时候也少走些弯路。
许是白天做了些其他事,谢笙没看多久书,就有了些疲倦的意思。
不过当他真的躺到床上的时候,他有些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几乎看不到的帐顶,有些出神。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笙眼前总是能够浮现出温瑄作画的场景。等到三更鼓敲过之后,谢笙才渐渐有了几分睡意。
次日早晨,谢笙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发懵,他居然梦见自己在和温瑄一起画画的场景。那时的温瑄长得比现在大一些。
谢笙从那个温瑄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发现了属于自己的脸。自己那双眼睛里带着的,是和面前的“温瑄”一样含情的双眼。
谢笙……被吓醒了。
谢笙坐在床上,用手捂着自己的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做这样的梦。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谢笙如今却很肯定自己现今对于温瑄还只是欣赏而已,那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少爷?”捧墨见已经过了谢笙平日起床的时辰,谢笙还没拉响铃铛,便瞧瞧进来喊了一声。
“进来吧,”谢笙道,“我已经起了的。”
捧墨这才端了水进来,服侍他洗漱。
等进了宫,云哲又没在,五皇子也来得有些迟。便只得二郎一个在。
“二郎?你今儿怎么这么早!连五皇子都还没的时候呢,”谢笙很是惊讶。
二郎故意叹了口气道:“有件事情我从昨儿回来就在想,一直没有想通,满你可能为我答疑解惑?”
“你问吧,我若是知道答案,一定会尽量回答的。”
“你定然知道答案的,”二郎笑道,“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只怕也没有人知道了。”
见谢笙歪着头看着自己,二郎也不卖关子了。
“满,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师侄?”
师侄?谢笙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师侄说的是温瑄。
谢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道:“二郎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只是有些好奇,”二郎又道,“我昨儿瞧着,你和我师侄明明也没见两回,偏生你们就这么有默契,如此算来,岂不是天生一对?”
“快别这么胡说了,”谢笙道。
“温姐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我们不该在背后这样说她的闲话的。”
“怕什么,只我们两个在而已,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道不是应当?”二郎教育谢笙道,“满你若真的喜欢,便要好好抓住机会,我瞧着老师和师娘都对你比较满意,师侄也并非对你无动于衷。”
“可别再拿什么年纪来糊弄我,咱们这样的人家,定娃娃亲都是常事,你转过年,就十三了。十五岁成丁,你算算,还能有几年?”
“女孩子韶光易老,你或许能等到二十出头也无妨,女孩子可等不得那么久。到时候你觉着自己真想明白了,人却成了别家的,可就迟了。”
谢笙听得默不作声,若昨儿没做那样的梦,或许谢笙还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对温瑄没那种意思,可如今,谢笙是再说不出这话了。
得好好想想,谢笙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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