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之在接到她的电话的时候,正在开会商讨投资项目战略。
那个项目搁置了快一年,因为他之前一意孤行地回国后,便开始渐渐地放在了一边。罗列说起这件事儿的时候十分不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放弃一个绝好的挣钱机会,跑回国内去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手机调的静音,可屏幕亮起来后,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
接起来后那边的声音特别嘈杂,还能听见一帮子人在那胡闹尖叫,他就听见许由光在那边吼道,“王八蛋!”
他被骂了。
他愣了一下,又听见她在那边“哇”的一声就哭了,“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费,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不想要我了!你个臭无赖,臭流氓,脚踏两只船的负心汉,王八蛋,我就是……不来莫斯科找你,你要是不肯回来,你就一辈子别见我……”
他当时觉着莫名其妙,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撒泼的许由光,别说心里还觉得挺好玩,于是抬手中止了会议,走出了会议室,站在走廊外面,她还在骂着,“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我今儿的生日,你连看都不回来看我,”说着又开始哭起来,“你要是过生日,我肯定特别特别积极要……去莫斯科看你,你怎么这么凉薄,口头的关心又哪里有实际行动的好?”
如果换作是以往,她还在自己身边,这时候是应该将她抱进怀中轻哄,可正是因为他们之间这六千多公里的距离,让他只能静静地听着她的哭诉。
她是一个极没安全感的姑娘,她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成长环境和经历,她和他不一样,他能在曾经的风雨飘摇之中顽强生存,而她却太不甘寂寞,太需要一个人陪着她。
可是这样的安稳许家给不了她,她就只能悉数地开始依赖着他。
这个道理,如果不是因为她撒这么一次泼,他也不会意识到严重性。
“许由光……”他叫了她一声,估计是因为那边太吵闹了,她没听见,一个劲儿地在那儿骂他。
他哭笑不得,也放弃想同她讲道理的想法。
好吧,是他错了。
那通电话最后是在她无意识地继续和旁边人疯闹后,他无奈地挂断了。
后来的事儿也就和第二天许由光酒醒后发生的所差无几,她被嘲笑了一通后,也顺便收到了关于那个王八蛋的承诺。
十一月,她适应了检察院中繁忙的工作。
据说施纯被取消了司法考试的资格,也被取消了在检察院中实习的机会,于姐偶尔会感叹一下这个小姑娘的努力和聪慧,而更多时候,还是在忙碌的工作之中渐渐忘记了这么一个人。
司法考试的成绩下来了,考了51八,a类证书通过。
这个成绩算是挺高的了,韩建成听说了以后对她简直是刮目相看,还说多少人考了很多年的司法考试都不一定能通过,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给高分过了。
托许家这家庭环境的福吧。
要是每个人都能和她一样,从小就浸泡在各种司法条例之中,根深蒂固了那些知识,也能照旧这么过了。
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许暮之的时候,对方表示并不太理解51八是个什么概念,就像她不太理解他们那行业里抽象画的意义何在。
所以有的时候两个人在彼此都不太理解的领域里,走到一起谈了恋爱,大多时候,工作上面的事儿,都没什么特别的话题聊。
但是她发现许暮之是个意外,也不管是什么话题,他都能给沾点儿边边角角地聊上那么一两句,司法嘛,浅显地理解了那么一点儿,还能和她聊一聊关于这法律方面的知识和案例。
每次和他通话的时候,她都能想到一个话题,就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中途她回了学校一趟,收拾着自己那些还留在学校的东西,那天下了班后她就打车去了学校,宿舍里白楚河的铺位已经空了,她看见施纯的床上和柜子竟然都纹丝未动。
她正愣神之间,就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了,她转头一看,就看见提着茶壶回来的施纯。
两个人双双对视,皆愣在那里,愣了一两秒,她又低头去干着自己的事儿了。
黄昏时分宿舍里没有开灯,整个宿舍里视线昏沉,仅仅只有开着的那扇窗户透进来的光亮让宿舍里亮堂了不少。
施纯的事儿都在学校里传开了,都说大四有个女学生给最近贪污落马的一位局长做了情妇,被取消考试资格,学校记过并开除了。
而为什么施纯如今还在这里,这样的问题她并不关心。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提着沉沉的行李箱,正要开门出去时,就听见身后的施纯缓缓开口,“许由光,我们走着瞧。”
施纯的声音在渐渐黑暗下来的室内,毫无感情地响起来。
她背影一僵,回过身,看见施纯坐在那里看着书,一个已经被取消了取证资格的人,还那么倔强地复习准备着,坐在那里,好像刚刚说那句狠话的人,不是她自己。
因为视线的原因,她看不太清施纯的表情,索性也不是一个爱计较这些事儿的人,没说一句话,提了行李就关门走了。
在这所学校里,从一开始踏进这里,就如同踏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她以为自己可以从这里开始,就此脱去一身的束缚,而到头来也没能摆脱,就像是施纯以为可以就此展翅高飞,却最终被折断了双翼。
白楚河说想去看一场演唱会,给她打电话,问她人在哪里。
她吃力地拖着行李箱,此刻特别特别想念许暮之,白楚河那丫头忒没良心,懒得人神共愤,连帮她一把手都不肯。
她没好气,“我在学校搬行李呢!”
“哦……”白楚河倒是特别悠闲,“我很喜欢的一个乐队要来北京开演唱会了,我买了两张票,要不要一起?”
“我不要!”
白楚河诱惑道,“我请你。”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有点儿疼,“什么时候?”
“就是下周星期五,你下班了咱们正好能去。”
“行。”
这一路上没什么人,和白楚河简单谈完后,她就收了手机,走了几步,突然感到身后有点儿不对劲儿,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跟着自己,猛地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转移了视线。
那一次被人威胁的恐惧还在心中,当时一种巨大的恐慌就蔓延上了心头,她加快了脚步,混进了主道上的人群之中。
那之后她就一直留意着身后或身边的人,那天晚上她没看清那个人的模样,就知道是个男人,并且确定她被跟踪了。
她没告诉许暮之,怕他担心工作分心,可没实质性的证据,她也不能贸然报警,毕竟从那一天之后,她也没再见到身边有什么可疑人员了。
与此同时,因为另一件事儿,让她没什么精神去追究被跟踪的这件事儿。
她从莫斯科回来的时候接近九月份了,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北京的天气也开始慢慢降温了,她发现自己长胖了些,同时也发现,她的生理期,迟迟推延了三个月。
那一刻她慌了。
在莫斯科时,临走的前一晚他们做过几次,在没有套的情况下,他硬是勾引着她做了,当时抱着一丝侥幸,她还觉得不可能会那么倒霉,可真不会是中了吧?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当天,脑袋里还乱着呢,就被于姐中途拉去了茶水间。
于姐找她的目的竟然是因为施纯,因为之前被瓦解的方文山的势力,于姐想让她去施纯家打听打听情况。
她特别费解,于姐说因为工作太忙抽不开身,而她是施纯的同学,希望能够代她去探望探望。
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和施纯,如今怎么都没有融洽到可以去互相关心的程度吧?
可于姐的言辞恳切,像是真的在为施纯担忧,她不得已,应了下来。
这件事她没告诉白楚河,她怕那姑娘万一一个暴走,就把她灭了。她找到了班长,问了施纯的联系地址,请了个假,就动身前往了南市的一个小县城之中。
小县城经济落后,坐车也特别麻烦,听着口音,那些人都欺负她是个外地来的小丫头片子不识路,坐车的费用高得离谱。
她按着地址找了很久,最后在一条极其偏僻的小巷子中,站在了那扇残破的木门前,木门微启,她正要上前敲门,就看见了施纯的端着一个小木盆从门口出来。
木盆里是老人酸臭的衣服,施纯当时就愣住了,不可思议,半天吐不出来一句话,“你……”
她不太想和施纯说什么,很干脆地从包里掏出了一袋东西,递给她,“这是于姐要我转交给你的东西,里面有她给你的一封介绍信,和一点儿补贴,”她直接挑明来意,“于姐觉得你是个好姑娘,身为你的实习导师,你出了事儿后一直挺担心你,但是工作很忙,没时间亲自交给你,托我转给你。”
施纯的表情复杂得很值得品味,但她没有功夫猜度,见施纯没有伸手过来接,就直接上前放进了她的小木盆里,顿了一下,才说,“就算是在律政一这行混不下去了,也总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和我较什么劲儿,但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内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男声,“施纯,你等等我!我……”
那个男生跑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就崩塌了,而男生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以一种极其慌张的眼神看着她,“由光?你怎么来这儿了?”
她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愠怒了一口火气在胸膛之间。她后退一步,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硬生生地压住了火,看着面前的二人,勉强控制着冷静,“我替施纯之前的实习导师来送点儿东西,”她目光开始愈发冷冽,“那我先走了。”
“由光!”男生赶紧追了上来。
她走得极快,男生就一直追着她,追出了小巷子,她一脚踩进了泥泞之中,污水溅起,弄脏了她的鞋裤。男生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吼道,“许由光,你冷静点儿!”
她也吼了回去,“张晓武,你也让我很失望!”
张晓武松开了她,低头,“对不起由光,我其实……”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咬着牙说道,红着眼眶,“张晓武,你喜欢谁不好,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她之前是怎么对我的你忘了吗?我是你的朋友,你瞒着我,骗我,在你心中我又算什么?!”
这是她一直一直很重视的张晓武啊。
她又怎能忍心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因为这样的一个人,而伤心欲绝?或许是对施纯的偏见太深了,她这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以至于有那么一天她知道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最讨厌的人纠缠在了一起,她接受不了。
她对张晓武,可能最多的,还是恨铁不成钢吧?
“晓武。”施纯极低极细的声音,从远处微弱地传来,打破了她和张晓武两个人的对峙。
施纯也许全都听见了,又或许什么都没听见,她看见施纯怔怔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是端着那个小木盆,盆中还有于姐给她的介绍信,和她给的补贴。
她越过张晓武头也不回地走了,走着走着鼻头就酸了,突然之间就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张晓武,你就是个傻子!
她订了最近的一趟班机回了北京,落地后已经是傍晚,她出了机场后,许暮之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她清了清嗓子,刚刚在飞机上哭得都有了鼻音,她接起来就“喂”了一声,许暮之就听出了异端,问道,“你怎么哭了?”
她在马路边等着出租车,蹲下了身,就哽咽道,“许暮之,我好像怀孕了。”
那边一听,仿佛是顿时失控了,她听见了那边的玻璃器具磕绊碎地的声音,头一次听见许暮之慌了神的声音,“真的?!医院检查了吗?确认了吗?你别哭……你别哭,我马上回来,你别哭……”
她哭可不是因为怀孕这事儿,于是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将之前的气全都撒在他身上,“都怪你,走的那一晚我都说了没措施不能做,你偏要,都怪你,你就是混蛋!万一真怀上了怎么办呐?”
为了防止路人看见她哭得丑死了的样子,她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路人经过,都是怪异地看着她。
她听见他说,要是真怀上了他们就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他哄着她别哭,还能听见那边他对苏助理说赶紧订一张回国的机票。
而就是在这么不经意的一刻,她突然就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侵袭过来,一张粗糙的大手将她的嘴死死捂住,手机掉在了地上,那个人从后面钳制着她,她猛烈挣扎了一下,尖叫道,“你是谁?!救命……”
接着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在昏迷前,她还沉浸在许暮之即将回国的喜悦之中,即使还在因为张晓武的事儿而感到生气,可比起这个,好像许暮之的事儿,更让她觉得愉悦。
有些事情,在他人的眼里,是蓄谋已久,而在她的眼里,就是在某一时某一刻,突然之间便如同噩梦一般降临。
冷。
真的很冷。
风太大了,冷得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
她开始有了一点儿意识,悠悠地转醒过来,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天台之上抽着烟。
警鸣声冲破了天际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挣扎起身,男人发现了她,跳下天台,在她想要逃离之前掐住了她的脖子,力道之大,掐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男人问她,“许暮之在哪里?”
她捶打着男人的胸膛,虚弱着声音,“你是谁……”
男人却加重了语气,低吼道,“许暮之在哪儿!”见她不回答,疯了一般地用力掐着她,吼道,“我问你许暮之在哪儿!在哪儿!”
她近乎昏厥,“您先……放开……放开我……”
男人冷笑一声,松开了她,她一呼吸到空气便开始猛烈咳嗽着,下一瞬,冰凉就覆上了脖颈之间。
男人拿着一把匕首抵着她的脖子,一字一句,已经是极不耐烦,“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许暮之在哪里?!你是他的女朋友吧?你要是不肯说,我现在就杀了你,那个混账骗了我,活该失去爱人!”
她在男人这满腔恶毒的怨恨之中,意识到这个男人可能是个亡命之徒,不知道和许暮之有过什么仇怨,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双手冰凉,颤抖着,“你找他干什么?”
匕首深了一分,男人残忍的声音传来,从始至终只关心那么一个问题,“许暮之在哪儿?!”
“我刚刚,就是在和他通话呢,”她被逼得抬高了头颅,说,“我的手机在你那儿吧?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呢?问我有什么用,万一我是骗你的呢?!”
“你以为那个混蛋会对我说实话吗?!你以为他不会骗我吗?!”男人激动地说,说话之间,那锋利的匕首磨破了她的皮肤,她感觉到了疼痛。
“你在我的手上,就能逼得他来见我,他如果不来见我,我今天就杀了你,将你扔下楼去!”
到底,到底是什么仇怨,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男人拖着她靠近了天台边缘,抬高了她的身体,她的半截身子都露出了天台之外。这栋高楼像是一栋破了产废弃的大楼,在北京这座城市里,不算特别高,但若是摔了下去,必定当场丧命。
她看见楼下聚集了不少的人,警车警车还有众多的围观群众,甚至还有记者,见到她被扔出了半截身子,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就传了过来。
她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紧张到连眼泪流下都不自知。
“看见有多高了吗?这栋楼,曾经是我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假药怎么了?!又吃不死人!你妈也是个臭·婊·子,连个官司都打不赢!许暮之那王八蛋骗我,让我逼你妈给我打官司,赢了更好,赢不了还有他保着我!结果呢,我公司破产了去找他,他告诉我制造假药就是活该被抓!都他妈是骗子,我要杀了你!!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好过!”
男人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在她的耳边咆哮着,她在这样的咆哮之中,震惊得忘记了自己所处何地。
天台的门突然就被破开了,一群警察闯了进来,手持着枪,大声吼着那个男人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她呆呆地被那个男人挟持着,身子更加往外推出了几分,她看见母亲从人群后面闯了进来,还有季谦。
赵春晓看见她的状况后就彻底崩溃了,她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击倒,她被季谦扶着,哭着求那个男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放了由光,你放了她……”
而她,堪堪只关心一个问题——
许暮之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的母亲,为什么?
警察不敢开枪,因为此刻如果她没有了男人的支撑,就会立马掉下去,而男人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任何的话,只吼着,“你们给我把许暮之叫出来,我要找他!”
“许暮之是吗?”季谦分外地冷静,掏出了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给你。”
说完,就要走过来,男人大叫一声,“你别动,把手机扔过来。”
季谦却说,“你先把她从天台上放下来,否则你就别想拿到这个。”
因为过于的激动,和过于持久的重量,她感受到男人肌肉的颤抖,男人将她放了下来,依然以匕首抵着她。
而就是双脚落地地那一刻,她想起很久远很久远以前,他对自己说过的,他说,你的母亲,于你,真的很重要。
她看着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母亲,心痛了起来。
她们母女之间,又何至于沦落到,需要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叫她看清自己母亲对她的关心与在乎啊?
她的目光,逐渐从痛苦变得凛冽起来,季谦瞳孔猛地一缩,张开了嘴还没有说出口,她就已经握住了那个男人拿着匕首的那只手。
男人惊恐地声音传来,“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