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成说的凶手,原来是付俊杰。
在朱检察官冲上了天台告知了这个消息以后,韩建成就收拾了那摊凌乱的文件,匆匆下了楼。
她神色一肃,原来韩建成,等的是付俊杰。
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却做出了这种亲手刃父的事儿。
从小生长于律政世家的许由光不是没有听说过诸如此类的案件,每一年过年的时候从家中老人的口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听闻,只是这些事情当时不明白,等到真的亲身接触了,才惊觉其中的无奈。
坐在审讯室的付俊杰还背着书包,想着应该是刚放学,就直接找到了这里。
韩建成面有怒气,走进去后就指着付俊杰,“糊涂!”
付俊杰拳头紧握,目光坚毅万分,韩建成如此恨铁不成钢,倒没有叫付俊杰有一丝的愧疚,反而直视着韩建成,“韩叔叔,您不知道的,他打起人来的时候,有多可怕。”
“从我记事起,我妈身上就没有一块好地儿,三天两头,就是这个男人喝醉了酒回家打我妈……”
“许多次我都躲在房间里,动静那么大,起初还会惊动左邻右舍,和警察,到了最后,大家都麻木了,这么多年,我妈受了多少苦?”
孩子说着,眼中却已经开始泛起了泪光。
孩子的成长同父母家庭息息相关,付俊杰的言语中尽是对自己父亲的恨,这样的恨,又哪里是这么一天两天就能积成的?
她最是清楚这其中的百般滋味,韩建成那天在审讯室问了付俊杰什么,她都不知道,她在审讯室外等了挺久,手里替韩建成拿着那些资料。
韩建成估计也是不需要了,随手就扔给了她,怕是早就调查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猜了个透。
付俊杰的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赴身认了罪,而付俊杰从此便活得如同惊弓之鸟,见到了执法人员都得绕道走,韩建成见了几次付俊杰之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原本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件事儿的付俊杰,去又开始内心不安起来,万般纠结之下,却选在了今天的这个日子,和寻常一样放了学,打了车,到了警察局,告诉他的那位周叔叔,他要自首。
可她还是想在这儿等着,与其说是等着韩建成,还不如说是等着这一桩案子如何收尾。
也没等到韩建成出来,她就被检察长叫住了。
检察长走过来的时候她还恭恭敬敬地点了个头,谁知道就停在了她的面前,和蔼地笑道,“你就是韩建成手下那个小实习生?”
没想到检察长会突然停顿下来和她说话,她赶紧点了点头。
检察长打量着她,连连点头笑,“好啊好啊,是个聪明的,老韩都在我面前夸过你啦。”
“夸我?”
“还说这次负责的案件就是你点醒的他,这么个半老不已的人了,办个事儿还得靠一个小丫头片子?”
她涩涩一笑,“我当时瞎说,是韩检察官相信我才放在了心上……”谦虚还是得有的。
“年轻人不必谦虚,”检察长说,“这是你实习最后一周了?”
她点头。
“挺好挺好,到时候见着许老了,替我问个好。”
“……好。”
检察长说完就渐渐走远了,她站在那儿,傻愣地看着检察长远去的背影,检察长和爷爷也有渊源?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韩建成出来了,随手就扔给了她一沓资料,“草拟一份起诉书,李少芬一案,重新上诉。”
韩建成这是叫她草拟?
走在前面的人见她没跟上,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傻在那儿,“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听见了就赶紧去办!”
“好!”
草拟起诉书是她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地写,她写的时候也格外谨慎,当作是一份正式的起诉书来写,接下来的工作,也得好好完成。
这样的悲剧她即使痛心,却也无奈于这种在国内的不少家庭之中,存在的现状。
她大致浏览了一遍资料上的内容,前因后果也理清了。
大抵就是,事发当天被叫回了家的付俊杰,一回家正好看见了家中的一幕,据他自己而言,父亲喝醉了,母亲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他见到了,关上了门将那些看都关在了门外。
那一日的父亲却格外的愤怒,见到了他,如同见到了仇人一般,上前就开始掐着他的脖子,口中还喊着“小孽种”,他反抗着,最抵不过一个喝醉了的大男人。
是他的母亲,拼尽了全力从后面锁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两个人倒在地上,而那时候他已经被吓傻,男人被扑倒了,站起身后又开始抡起了拳头打着母亲,那一拳一拳都是往着母亲的脑袋上,母亲蜷着身子护着头,他瘫坐在后面,看见了旁边地上,是父亲在工地上时用的铁锥子……
台灯下她细细看着那些资料,韩建成交给她这个任务,是不是还是挺看得上她的?
这么想着,她竟然有些精神振奋。
最后一周的时间了,韩建成交给她这么大一个任务,也算是一种惊喜了。
起诉书她连着几天赶了出来,最后交给韩建成的时候,韩建成抽了一根烟,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说,“行了,你再去把那最后一箱的卷宗给整理了吧?”
“……”
她差点儿郁结在那一堆卷宗之中。
快要开学了,张晓武和白楚河最近联系她的次数也开始频繁起来,经常在办公室的时候,那俩人都能明目张胆地给她聊天,大有一聊到底不罢休的架势。
她哪儿招架得住他们俩人这么折腾,上班就调了静音,于姐见了还来告诉她,说,这几天要走了,也不用这么拘束了,她估计老韩这会儿还真舍不得呢。
她惊了,韩建成舍不得她?
于姐说,“他啊,就是个嘴硬的,咱们都习惯了。”
她看着一边韩建成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水,眼神却不离手上的文件,于姐说话的声音低,韩建成也没听见。
她算是明白了,韩建成就是个外刚内柔的人,冲着前几天韩建成一进门就骂着付俊杰的那一句话,她就知道韩建成是个有风骨的人。
作为部里的干部,她得提前回学校迎新,事儿可多着呢,检察院这里就不能继续做了,她只能给韩建成申请提前结束。
韩建成给批了。
走的时候韩建成还在看她交上去的起诉书。于姐挺舍不得她,送着她出了检察院大门才罢。
两个月的实习就这么结束了,办公室里的这几个检察官人都很好,至少在她每天工作的时候,除了那些令人忧伤的案卷之外,都挺好的。
说实话,舍不得是有点儿,但更多的是轻松,至少每天不用起那么早,挤地铁,来来回回,累得半死。
学校,就是希望的曙光啊。
她喟叹,人果然是,长大了,就越来越累。
回家收拾了行李,准备好了那些生活用品,将家里打扫干净,就满怀期待地等着第二天上学校了。
就没这么期待过能早点儿去学校。
于是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硬拉着白楚河去了学校,张晓武气势汹汹地开着车在半路把她们给截下,带着一个大墨镜,见到她们吹了一个口哨,“上车!”
张晓武就是个败家玩意儿。
驾照还被扣着,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开着车在路上晃悠,在前头开车还特别拽,“由光儿,咱这新学期新气象,赶紧找个时候咱一起乐乐。”
“乐什么乐?忙着呢。”
“忙什么连哥们儿都不要啦?”
她冷哼一声,“你甭想打那些小学妹的注意,我告诉你张晓武,有我在的地方,你就别想散发你的荷尔蒙!”
张晓武瘪嘴,“由光儿你这就没意思了啊,咱是哥们儿!”
她心里有事儿,想着那天自己无意间看见的张晓武车上的人,心里就直犯膈应。
之前一直忙着检察院的事儿都没怎么想起来,张晓武这人瞒着天大的事儿,在她们面前,还这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她就怼了回去,“谁和你哥们儿呐?自己心里什么事儿不清楚吗?”
“我什么事儿你不清楚?!”张晓武急了,“许由光你说话要负责任的!”
白楚河在一边儿倒是有些懵,“你们俩说什么呢?能不能给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一条活路啊?”
张晓武和她竟然都同时闭嘴了。
透过那后视镜,她和张晓武互看了一眼,张晓武首先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因为这一躲,她的心更沉了几分。
到学校的时候施纯的床铺早就已经铺好了,桌子上的那些生活用品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也没越过自己的区域,看上去,像是早就来了。
她和白楚河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你我心意相通。
管那么多呢?
她笑着给自己好好整理着那些床铺,之前那位大四的学姐早已经搬走了,空下了一个床铺,被施纯用来堆积了一些杂物。
她的东西不多,整理起来很快,整理完毕后,她坐在床铺上,看着手机,问白楚河,“你说,一个男生,接近了你,又突然离开了你,他什么意思?”
白楚河正撅着屁股整理着床,一听这话,倏地一下就转过头来,“你家许大神吗?”
她没说话,继续看手机。
白楚河撇嘴,自讨了个没趣,于是转头继续收拾,说,“一个男人,对你若即若离,那就是不喜欢你,要是这样,许由光我劝你甭陷太深了,你这个人,不能碰感情。”
“你说话要负责的啊,我是要往心里去的啊。”
“我说真的,”白楚河呼了一口气,累得直接坐在床上,“季谦对我就是这样,但是他从来没接近过我,从某种意义一上来说,也差不多。”
可差远了。
她翻了个白眼。
新学期的事儿特别多,她忙着接应新生,学校在校园醒目的一处地方设置了一个迎新接待处,她待在篷底给各路新生登记报到,据其他的几个人说,她登记,登的就是一个法学院的门面。
说什么咱法学院也不是没有长得好看,别误导了新生,以为法学院都是清一色戴着眼镜背着书的女学霸。
这话她就不乐意了,怎么她还不能是个学霸了?
会长安慰着她,“行行行,由光儿,这几天就辛苦你了,到时候迎新晚会,我保证你就是全村最靓的崽!”
这登记忙着写字,忙着给分配宿舍,不是些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但就是特别累人。
可忙忙碌碌的,倒也忘了那些烦心事儿。
刚开学这么一段时间,校园里最是热闹,一群刚脱缰的大一新生,见着了许多事儿都特别新奇,通常伴随着团体行动,互不了解,感情正是处于交流阶段。
好几次她和白楚河两个人走在路上,都被叫住要了联系方式,在便利店的时候还被几个人男生偷拍了照。
她纳闷了,往年的架势也没这么猛啊。
后来才知道她第一天就给人拍了照发在了学校的论坛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想着上一次被这么热烈讨论的,还是她被人恐吓诬陷的那一次。
学校的论坛中,向来是新生最为活跃,其次是大二偶尔冒个泡,大三大四的都是潜水,甚至毫不关心。
后来才知道她当时被会长当成了门面给坐了镇,当天就有一个人缘特别好的男生拍了照发上了论坛,还评论说“没想到法学院也有一个这么有气质的学姐”。
本来就是随意一个帖子,谁知道就给顶了上去。
身外事,她都不在意。
开学了一个月后,部里的那些事儿开始越来越繁多了,五花八门的活动和通知都迎面扑来,部里招了新人,她手底下有十来个新生,都是会玩会闹的主儿,一周一个聚餐,两周一个饭局,常常过了凌晨才能好好休息。
这里面有一个特别会玩的人精,各路部门之间自由穿梭,不怕生,自来熟,上上下下都能照顾周全,她寻思着这人还挺眼熟,最后白楚河才告诉她,那是她部门里的几个新生。
她恍然大悟。
她记人名不太擅长,最后才知道这个男生叫章烨,和她一样,都是法学院的学生。
白楚河说,他和施纯的关系特别近。
和施纯关系好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她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那个章烨,正是处于人群中心闹得正欢,她一恍惚,竟然想起了许暮之。
章烨如今的这个张狂劲儿,虽不及当年的许暮之,但却也神,不论是在何种场合,都是一等一的绝对主导。
她有些伤神,当晚就很早离开了聚会,留下白楚河一个人在那儿喝酒。
学校的路上人不少,她看了时间,才晚上九点半,还有半个小时门禁,她加快了脚步。
“由光学姐!等等!”身后突然有人大喊。
她疑惑回头,看见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冲着她笑着挥手。
这个人她有印象,叫……叫章烨。
“有什么事儿吗?”她问道。
“学姐你东西落下了。”章烨说着,就递了一个女士钥匙扣过来。
钥匙扣上挂了一只粉粉的小熊,只有一把和她同型号的钥匙,她摇头,“这不是我的。”
“啊,不是你的吗?”章烨脸上瞬间浮上一丝尴尬,望着她,说,“我刚刚看见这个落在你座位旁边,还以为是你的。”
她再次摇头,“不是,你认错了。”
话毕,就想往回去的方向走,谁知道身后那人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学姐,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她没理他,章烨又问,“学姐在想什么?”
她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我在想,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了,学校的宿舍门什么时候关上?”
章烨愣住,没想到她能这么直接怼人,呆在原地,“学姐……”
她一路飞跑最后才在临关门的时候冲进了宿舍,进了宿舍后她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身后,想起刚刚章烨吃惊的神色,那有什么呢?
他和施纯的关系好,施纯是什么人?更何况,她走的时候就没看见自己周围有什么钥匙扣,真当她眼瞎。
她抹了抹汗,开门进去,室内一片昏暗。
没人。
她洗了澡后躺在床上看新闻,这时候一条短信就进来了,点开一看,才知道是于姐,于姐说,“下个月月初人民法院二审。”。
都快一个月没联系了,事务繁多,她都快忘记了。
她关心这个案子,是因为这是自己接触的第一起刑事案件,对她而言,其实还是挺重要的,也是于姐细心,想着要去听一听庭审,有头有尾才算是结束了。
她很快发了过去,“好,我一定来。”
庭审的那一天,她在台下看见了韩建成,第一次看见了他作为一个检察官的身份发言,语言张弛有度,铿锵有力。
开庭审理的那一套流程她很熟悉,繁杂却十分严格,审判长核对信息完毕后,韩建成作为原告,站出来进行陈述,出示证据质证,而陈述完毕后,被告方却在这时选择了放弃辩论,只求看在未成年的份上从轻处理。
付俊杰坐在那里,一个初中模样的孩子,剃了头,穿着囚服,眼中无光,而李少芬却一直流着泪,情绪处于失控。
她听见身边有人在唏嘘,说可惜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
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拍手叫好。
于姐坐在她的旁边,说,“老韩说你的那一份起诉书写得虽然有些稚嫩,但总归是大抵能用的,给你稍加修改后,原模原样地上交了。”
她吃惊,“真的?!”
“真的,”于姐压低了声音说,“我亲眼见到的。”
她转头看着庭上满脸严肃的韩建成,竟然觉得十分可爱。
因为是被告放弃辩论,便直接跳过了辩论环节,法官宣布休庭十五分钟,等待宣判。
她看见韩建成扯了扯领带,想必亦是忐忑。
她突然就想起了韩建成第一次带着她去提审李少芬的时候,或许那个时候就看出了端倪,并且告诉了她,“法律是无情的,人却是有情的。”
所以才会有那个周警官的包庇,才会有李少芬的顶罪,才会后来付俊杰的自首。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她看着分针从十指到十五,指到二十,二十五,最后法官来了,由审判长宣布继续开庭并宣读裁判。
她听着。
“被告人付俊杰……因杀死其父付明……念及自首并且年幼……判决,有期徒刑六年……”
落地了。
那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付俊杰却在听见了审判后,冲着对面的韩建成笑了,眼中终于挣脱了束缚,在法警带走他之前,他轻轻地,郑重其事地,向对面的韩建成鞠了个躬。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孩子,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于姐说,那是韩建成对付俊杰说的原话。
她很庆幸付俊杰能遇见韩建成,韩建成其实更应该做一个人民教师。
如果当初有人愿意和她说一句“孩子,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而不是“你妈妈不容易你应该多理解理解”,她想,自己也不会始终受困于那些陈年旧事。
法院外等待的人竟然还挺多,其中大多数是法制栏目的记者媒体,这起弑父案,竟然获得了这么多的关注。
她拥挤在那一群扛着长枪长炮,拿着麦克风采访的记者之中,一转头,恍惚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算算日子,原来已经快三个月没见了。
头发短了些,脸部的轮廓似乎消瘦了些,出入这样的场合,自然是穿得十分正经,他的身边围绕了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三两个人并行,正在说着话。
而她就站在那人群最多的地方,大太阳底下,眼睁睁地看着他快步离开,她动了动步子,却没有上前去追寻。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烈阳晒得她睁不开眼睛,可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去看他,除了看见他上了车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以外,就只剩下了被阳光刺得快要流泪的眼睛。
她挤出了人群,手掌扇着微弱的风。
她想着要不就挤地铁算了,地铁快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