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十字路口,绕着一颗老榕树右转,民宅鳞次栉比,笼罩着黄昏的光芒,散发出温馨惬意的气息。耳边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林泽在心里低咒了一句。
风筝想必不保了。
他来到一段石阶前。他想起自己家旁边也有一段长长的阶梯,念幼儿园的时候,他和童遇安时常在那里玩闹。
林泽盯着小女孩手里的风筝看了片刻,说:“小朋友,那只风筝是我妹妹的。”
小女孩猫着身子躲到一个比林泽高的男孩身后。
男孩摸摸小女孩的脑袋,要她别怕。他抱着双臂,朝林泽说:“小朋友,这只风筝是我妹妹捡到的。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没听过吗?”
林泽打量他们片刻,他们的穿着有些破旧,小女孩的脚丫子脏兮兮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微微触碰了他的心尖,他对男孩说:“我把我的风筝给你妹妹,你让你妹妹把她手里的风筝给我。我们交换,好吗?”
男孩低头问小女孩:“你愿意吗?”
小女孩拨浪鼓似的摇头。
男孩抱起小女孩,对林泽说:“那就没话说了,抱歉。”
他们转身就走,林泽上前要追。
突如其来的咒骂声令他停住了脚步。
“老子要杀了你!”
林泽循声看去,只见阶梯尽头,一位白发老者朝着一个白衣少年甩去一个耳光,然后一脚踹向男孩的肚子。男孩失去重心,整个人顺着阶梯滚了下来。
“啊——”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林泽顿了一下,反射性地朝着少年走去。
幸好这里的阶梯只有十级左右,少年不至于摔得那么严重。
错了。当林泽看清少年的模样时,他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男孩看着比他大几岁,他的脸几乎面目全非。双眼充血,血从他的眼角溢出。瘀紫的额头肿得老高,脸颊青一块紫一块。他看着林泽,眼神阴嫠。血从他破损的嘴唇流出。他笑了,他不停地笑着。
林泽正想着要找爸爸,一股强劲的冲击将他甩到地上,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哥——”
童遇安反应过来,冲过去,跌坐在地上,搂着他的背慢慢地后退。
“怎么?你们想帮他?”
老者猫着腰,满是皱纹的脸凑近他们。他的表情阴冷且恐怖,好像幽灵。他突然笑了,牙齿很黄。
与此同时,林泽捂住童遇安的眼睛。他仰起脸,死死地盯着老者。
老者直起身子,转身,一面踹着少年单薄的身体,一面喘息着说:“我打的是我孙子,谁他妈敢拦我,我立即杀了他!他不听话,该打!他有罪,该死!”
“老子养育你,供你吃喝用度,赐你姓名,让你有瓦遮头!你就是老子的一条狗!老子让你吠你就吠,老子让你吃屎,你也得感激着吃完……”
那狰狞的面容,那龌龊的言语,那残暴的殴打,那远远观望的人群,那弥漫着黄昏热气的窒息氛围。深深地烙印在他们内心深处。
童遇安感到眼睛上的那只手捂得她很紧,但是,很温暖。她听见少年萎靡的呻吟声,他没有哭;她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十分熟悉。她听见爸爸的声音,他在少年说话;她听见林叔叔肃冷的声音,他在责骂老者;她听见老者凶悍的言语,他在反抗。
一阵风带来了彼方的凉气,她冷得肩头一缩,本能地贴近身后温热的躯体。
最后,她听见爸爸说:“阿倬,先把孩子送医院。”
林泽扶着童遇安起身,她的眼睛未能适应光线,视野模糊不清。
迷迷糊糊间,童遇安感觉自己被人抱起,不是爸爸,是林叔叔。他抱着她追上爸爸,爸爸扛着一个人急遽地向前奔走。
“阿泽,跟上。”
童遇安的视线清明开来,她看见紧跟其后的林泽,他的后方有褪色的晚霞,有渐渐散去的人群。她与他对视,第一次,是他先转移视线。
他们拦了两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人民医院急诊室,分诊台上满是病人。很快,医护人员便将少年抬上平车快速推进急诊室。护士拦着林倬要他缴费,两个孩子跟着童乐一同进了急诊室。
主治医生先是一名男医生,后来云医生也来了,也就是童遇安母亲。三人看见云影,不约而同地暗松一口气。
云影看看他们,略微困惑,随即一脸镇定地开始检查患者,问:“什么情况?”
王医生说:“我简单跟你汇报一下病情,初步推断,胃出血,右边眶骨组织破裂,左小腿骨折,身上多处殴伤,已经给他做了全身t,片子还没出。”
云影一面检查伤痕累累的少年,一面沉静地说:“急性肠穿孔,暴力直击腹部中央所致。”
王医生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检查到这一步。这时病人突然休克,护士也给云影递来了患者的片子。
“呀,还真是。”王医生瞧见,不禁低呼一声。
云影一边看着片子,一边抽空交待一句:“两个小屁孩出去。”
闻言,所有人皆是一愣。紧接着,两个孩子自动自觉地退到门外的走廊上。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童遇安和林泽静静地背靠着墙壁,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
不知为何,童遇安心里乱糟糟的。她隐隐地感觉自己在等待什么,却迟迟感应不到。
半响,童遇安终是无法忍受身边异乎寻常的安静,正要抬眼偷瞄,便看见赶来的林叔叔。
林倬要两个孩子在这等着,别乱跑,便进了急诊室。
急救室里,童乐和云影对峙着。
云影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童乐回答:“没有关系。”
云影以凛然的目光看着童乐,说:“你能为他的生命负责吗?万一他死在手术台上了呢?”
童乐坚持道:“影儿,救人要紧。我要签。”
云影盯着童乐,眼中尽是怨念。
林倬瞧着,基本上了解了情况。童乐要签手术知情同意书,云影担心手术有风险,不让他签。
林倬说:“我签,我负责。影儿,你救人。”
“呵,就你们是好人,我是坏人。”
林倬郁闷,低头嘀咕:“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了,其实,那是我跟阿乐的孩子……”
“……”
这孩子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也就是将他打成这样的爷爷。老人甚至阻止林倬他们把孩子送医院,根本不用指望他能来签字。
最后,童乐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林倬说那孩子很能抗,一定能大步跨过,平安无事。
童乐的目光转向了正在瞪着他的云影,嘴角轻扬,说:“我相信影儿不会让哥哥有事的。”
林倬瞬间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林泽跟童遇安感到手臂上一阵凉气涌现,不禁摸了摸。
云影气得一脚跺在童乐脚上,后者咝了一声。童遇安眼睛盯着爸爸鞋子上的鞋印,蹲下身子,小手擦了擦,干净了。她拍着双手,站起身来,额头当即遭到一记暴栗。
施暴者转身就走。
童遇安捂着额头,欲哭无泪。童乐抱起女儿,听见她委屈地嘟囔:“妈妈是坏人。”
童乐的视线追随着云影的背影,眸光尽是温柔,说:“嗯,很漂亮的坏人。”
医护人员很快便将少年推进了手术室。童乐父女,林倬父子来到手术室门前的走廊上等待。
云影准备完毕,进入手术室前,问女儿:“童遇安,我要跟你爸爸离婚,你跟谁?”
林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童乐:“……”
林泽瞟向童遇安,后者扑闪着眼睛,摊摊手,说:“请你们给我抚养费,我自己过。”
林泽转过头,唇角微扬。
林倬揉揉童遇安的脑袋,笑得老开心了。
云影脑袋充血,干笑着回答一句“好啊”径直进了手术室。
手术过程中,走廊上一片寂静。
温予从琴行下班,也赶来了。
童乐抱着昏昏欲睡的女儿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跟温予点头示意。
林倬抱着熟睡的儿子,抬头看着温予,无声地笑了。
温予低头亲吻儿子的脸颊,林倬借机亲吻妻子的额头。
林倬没被亲,委屈道:“我呢?”
温予白了他一眼,抱着双臂坐到一旁。
林倬跟妻子讲了事情经过,她久久地无言。
林倬轻轻拽了一下妻子的马尾,低声问:“怎么发呆了?”
“到底还是……”温予小声呢喃,看看刚坐到椅子上的童乐,望着林倬,说:“最后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林倬觉得头疼,用手揉着太阳穴。
童乐置身状况外,低头注视着女儿甜美的睡脸,心间似有春风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