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下的人附身去帮她捡起来,再抬头,王明轩见他妻子开窗户对他笑,神情突然有些恍惚,这样的一幕和曾经记忆中过往的一幕相重叠在一起。
回忆如水,不经意间就轻轻流淌而出。
200八年,王明轩外出出差归来,方家老宅阁楼的窗开着,由远及近很容易看到坐在窗前看书的十七岁少女,那一年一样的开窗,一样地掉落了东西,那次她不经意间掉落的是发卡,时隔七年,她又一次再开窗户掉落了花环。
王明轩将捡起来的编织花环拿在手里,抬头看着阁楼上女子温婉的浅笑微微出神,不知道为什么见阿棠的笑,他突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七年前,十七岁少女掉落了发卡也不自知,她眼里没有他,更不会因为阁楼下仰头向上望的他而有所觉察,捡起她掉落的发卡想要给她,却见少女早已关了窗。
晃了神,鬼使神差地握着那枚湖蓝色的发卡上楼想要还给少女的时候,却在阁楼上看到了站在她身边和她言笑晏晏的少年,彼时,她的眼里没有他,所有温软美好的笑容只给她身边的少年。
七年后,恍若隔世,王明轩在阁楼下,捡了阿棠掉落的编制花环,再抬头迎上的竟是女子温婉的笑,相比七年前更成熟更美好的女子,俯瞰的一瞬,一眼就对上了他的视线,迎着她对他笑,王明轩似乎能一直看到她的心底。
终于,她对他的视线不再是永远的冷若旁人,也不再是直接冷然的无视。
从生疏的外界走到她的眼底,他一走就走了整整十一年的时光。
过往永远可望不可即的一切,到现在一切成真。
握着手里的编织花环上楼,王明轩一时间难言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感受,没有再厅停留片刻,上二楼将书房门打开的那一刹那。
他站在门外,入目看到的就是执毛笔在案几上走笔的人。
最近的中医针灸,小棠的手指已经好了很多,最近总能看到手臂恢复自如的人在书房执笔书画。
一袭靛蓝色的素色纱衫裙,蚕丝透凉,因为定做的时候裙摆长了一点,说要裁剪师帮她改改,却不想今天就这么被她穿了出来,内衬外通透的长纱裙长及落地,不显得繁复,相反被她随意穿出衣袂飘摇的感觉。一室的墨香,宁静的女子执笔墨色,在炎炎的夏日里,给人一种透凉的清新感。
没有进去打扰她,王明轩站在门外就那么看着她,很久。
早已经觉察到他的视线,小棠将毛笔放下,走过来从他手里取过她掉落的编织花环,“谢谢。”
手指覆在他的手上,王明轩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如此亲昵的碰触,让他在恍惚的不现实中多了很多真实感。
“阿棠。”
“嗯?”她疑惑。
握着她的手指,低头的瞬间看到她手指上的铂金戒指,王明轩又骤然笑了。
“怎么了?”她更加不解。
“没什么。”
此时,她早已是他的妻。
不真实的感觉瞬间演变为心中的欣慰和欣喜。
——如花美眷,尘埃落定。
她是他的如花美眷,而他一直努力成为她尘埃落定的归宿。
“又再写字了?”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嗯。”她点头,“最近总想多写一点。”
将她在夏天里还是有些微凉的手指握在掌心里,王明轩附身去看在砧木下压着的白色宣纸,字迹苍劲有力,大气磅礴,倒是不像是她以往的风格。
软笔书法写的有力度,有气力,不显女子的娟秀,反倒有男子的坚毅和潇洒,看来她用了很多心思。
“怎么样?”
“相比从前?”
“嗯。”小棠点头。
曾经双手不再灵活,以前在书房和画室只会一张一张将画好和写好的纸页撕掉的人,第一次在双手恢复后写的字。她问他,语气里有有期待,有些不易觉察的紧张。
他站在书桌前看她写好的字,她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打量他的神色,不像是平常他冷然的妻子,倒是像个等着老师评判的乖巧学生。
见她紧张,他倒是有意不急着回答她,看了又看,而后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无奈地摇了摇头,“阿棠,你……”
见他摇头,她恹然,“不用说了,毕竟这么久都不再用笔,生疏了,写得和之前还是差太多了。”
将砧木拿起来,她伸手去扯白色的宣纸,王明轩按住她的手见她拧眉,他倒是笑了,“什么时候我的想法,这么有决定性作用了,如果我说不好,难道就是真的不好。”
“你一直写的就是柳体楷书,我第一次写柳体楷书,自然问你。”
“我还没有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她叹气,“看你的眼神就知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好话。”
“写得很好。”将她手里的宣纸取过来,“刚开始写能写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她听他说的话,无奈地看他,刚才他的眼神和脸色可不是这么表现的。
“骗你的。”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靠近她在她耳边耳语呢喃。
温热的呼吸骤然近在耳畔,让她有些铭感的一颤。
“你……”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握住了手,毛笔重新握在她的手里,他握着她的手在白色的宣纸上写字。
“柳体和你熟悉的赵体不同,力度要在笔墨间凸显字体的筋骨。”
手臂虽然有所恢复,但是赵体的饱满和温润字,她即便想写也不能再写好。
手指的力度僵化,在王明轩建议她开始练习‘柳体’后,她最近就总在尝试,难得有机会写了一张自己觉得满意的字,听想听听熟练把握‘柳体’的王先生的看法。却没有想到,他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颜筋柳骨,要记住他们的力度和筋骨的感觉,我握着你的手你感受一下用笔的力度,和棱角分明的转折。”
原本一门想要写书法的人,现在被身后的人握着手写字,失神间,手指间没有再用力度。
九岁的时候,开始尝试写毛笔字,幼年的孩童记忆,不过是将墨汁四散,撒的到处都是,字认识地都有局限,不见得会写出什么,可擅长‘赵孟頫’赵体的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从小开始练习‘赵体’,那么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父亲教她接触毛笔,不同于养母的严苛,方文斌教他的没有功利目的,倒像是乐趣的嬉戏玩耍。那段时间,也大抵是小棠年幼最轻松快乐的时光。自那时起,小棠喜欢书法。
学过很多,音乐到舞蹈,但是那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学会了也不快乐。
之所以会喜欢书法和国画,只因为它不单单是一门艺术功课,重要的是里面有父亲自小和她在一起的快乐。墨浓墨浅,每一笔都有曾经的记忆。
现在,他父亲不在了,她也再也没有办法写‘赵体’,她以为自此之后,真的会少了一处乐趣,可是,此时此刻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柳体’的人,和曾经父亲一样的有耐心。
像是某种亲情的延续,她父亲不在了,还有她丈夫握着她的手继续教她写字。
王明轩总有办法,让她本来支离破碎的一切慢慢拼凑起来而后渐渐复苏。
幼年和父亲一起学赵孟頫的赵体,青年和丈夫一起学写柳公权的柳体。
寄情写意的书法都是次要的,小棠从来没有想要拥有什么高雅情趣,也没有艺术家写赵体和柳体的执念,写字只是因为这书法里有浓浓的亲情和乐趣。
像是传递和延续,被王明轩握着继续写字,失神间,却见王明轩已经握着她的手写好了。
低头看宣纸,墨色的黑和宣纸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握着她的手写的是——吾妻:阿棠。
“在想什么?”早就意识到了她的失神,在握着她的手落笔后,王明轩看着她宁静的侧脸轻声问她。
“没什么。”小棠摇摇头,又对他说,“只是被你这么握着手写字,想到了小时候爸爸也是这么教我的。”
轻抚她的发,像是某种下意识的安慰,“你父亲擅长赵孟頫的赵体,字形圆润秀美,藏锋不露,内敛,和他这一生的性格大致也相同。”
“小时候,我就常看他的字,以前写的字也是完全由他教的。”写字大概是小棠和方父维系父女亲情最好的方式了。
摸了摸她的脸颊,王明轩莞尔,“现在我教你,你再教我们的孩子。”
看着自己的手,她摇头,“我教不好的。”
“还有我在。”温热的手指覆在她冰凉的指上。
八月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没有遮掩严实的窗帘照进卧室内,小棠躺在王明轩的身边,看着天际等待着它一点点地亮起来。
最近她的睡眠总是很好,中医针灸治疗后,王明轩每晚都会用香侬的薰衣草精油给她做舒缓的按摩,手臂的僵化和不适虽然比不过没有受伤之前,但是已经好了很多。
每天晚上入睡安稳,清晨清醒后也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缄默了半晌,小棠仰头,自抱着他的人怀里看他的脸,这才觉察他眉宇间总是紧蹙的,有轻微的冷汗。
小棠知道他在做噩梦。
相比曾经总是做噩梦的人是她,现在她不再惊梦,相反,王明轩每晚睡的都不太好。
两个月前的音频资料,那段她不愿意再说的往事,还是对他造成了很深的影响。
伸手拭掉他额间的冷汗,小棠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忍心叫醒他。
那个孩子,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禁忌,他们从来都没有再提过。
伤口已经在,说多了不过是伤害。
只是,前两日两人一起外出到附近闲逛,在公园散步的时候,觉察到他的心不在焉,她不经意间的回头看到了他正望着坐在秋千上的3岁小女孩儿出神,那孩子被身边的家长抱走,他竟然也没有回过神,只望着空荡荡的秋千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曾经,福利院被她阴差阳错抱回来的孩子淼淼,已经帮她找到了家人,那家的人偶尔会回寄到宜庄淼淼最近的照片,他都收了放在书房最下面的抽屉里,不给她看见,怕触及了她的心伤。
可,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淼淼的年龄相比他们曾经失去的孩子,年龄差不了多少,王明轩在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内心都有一种难说的情绪,更何况是他的妻子,他的有意隐瞒,只为了她。
小棠明白,即便早就知道了但也不说破,夫妻彼此间总要相互考虑,他不想她看见,她就装作从来没有看到过。
不论有什么‘伤痕’,小棠相信时光的能力,总有一天那些悲伤的往事都会淡化,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很长的时间相伴共度,不用太过心急。
——
醒过来后再也睡不着,索性将床幔掀开,她下了床,轻巧地关上卧室房门的时候,刚好迎面看到宜庄的女佣们已经开始打扫收拾厅了。
见她们看到她要说话,小棠对她们摇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这次回来,家里的女佣大都是在周六,周末才会过来,像是对曾经她治愈期接触陌生人还心有余悸,宜庄平常都只有王明轩和她两个人,和在法国的弗雷瑞斯一样,下厨都是王明轩亲自动手。
不过宜庄和在法国的时候不同,庭院面积太大,周六周末必须有人过来整理。
周一到周五的时间里,闲着轻松,小棠很乐意做一些轻松的家务,前两天在整理书房的时候,看到曾经高中中学时代的一些旧物,才知道王明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将她曾经在方家宅院卧室里的很多东西都放在了现在他们的家。
高中中学时代写过的日记本,纸页微微泛黄,曾经有些稚嫩的字体,在她打开日记本的时候就像是回到了那段最单纯的时光。
高中的日记,记满了高中少女时代的彷徨和迷惘,人际关系浅薄,她翻看的时候才觉察原来她的日记里,似乎只有父亲和阿豪,除了他们也不再有任何人。
高中的日记本一共有三本,每本都很厚,如果不是王明轩帮她整理旧物,小棠竟然不知道自己写过这么多的日记。
阿豪逝去后七月份最难过的时候,王明轩有意带着她到国外畅游,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文化,小棠在飞机上和晚上酒店睡觉前总会将日记本拿出往后翻看着,像是在看书一样,日记本里记下的高中的幼稚思索,减少了很多阿豪逝去的悲伤,化解了她的难过。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又开始重新记日记,日记是写给自己,记录生活。
24岁的苏小棠再记日记,写给曾经十多岁的孤独少女,只是想告诉那个曾经迷惘彷徨的她现在自己过得很好。
日记本从她和王明轩自西臧回来的七月开始记起。
七月记下的内容充满怀念和悼念。
干净的白色纸页。
7月1号,西臧,晴
dear阿豪:
七月份,他们为你的葬礼争吵不休,你在世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么关心你,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你离开后,他们却这么的注重形式。
你曾经告诉我说,你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ghst(灵魂)存在的,即便人会生老病死,柔体骨骼会化成灰烬,但是这个人的ghst一直都存在。
你说,如果你有一天不得以生命终结,不上天堂,不入地狱,ghst留在我身边,一直陪伴我。
现在,我站在西臧的雪山山峦上,有风吹拂着西臧的经幡,也吹拂着我的脸颊,告诉我,是你吗?
……
7月2号,西臧,深夜
dear阿豪:
我真是害怕了身边的人再生病,王先生高烧不退,我守着他,有种无力感,就想曾经明知道你不再有救的迷惘。
生老病死,都是生命的自然现象,但是我接受不了。
如果你真的拥有ghst,可不可希望你保佑我身边的人都康健。
明明错的人是我,为什么受到伤害的都是你们?
……
7月15号,澳大利亚,微雨
dear阿豪:
在西臧的你还好吗?
今天和王先生在悉尼歌剧院听歌剧的时候,看到了邻座的一位父亲带着两个可爱的孩子,在王先生和他的闲谈中,我得知了这两个孩子和我们一样都是双生。
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你。
双生确实很奇妙,在王先生和他们的父亲聊天中,我听到了很多两兄妹神奇的默契趣事。
就想我们年幼的时候一样。
双胞胎的父亲说,“两个孩子会有这么多的默契,因为他们曾经是一个人。”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想也许是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要连带着你的那份,幸福的生活下去。
下一辈子,做我的弟弟吧,换我来照顾你。
……
7月1八号,新西兰
dear阿豪:
蓝天,大海,还有大草原,人在靠近自然风光的时候会感到无比的放松和释然。
天地这么大,可世界却很小。
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今天会在这样的地方,碰到我们的高中同学,就是学生会的副主席,那个喜欢了你很久的方媛媛。
她向我问起你,问你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来玩儿。
我告诉她,你现在在西臧。善意的谎言,对于一个方同学一个孕妇来说,我不希望她有悲伤的情绪。但是,她还是问了很多关于你境况的问题。
你看,虽然你不在了,但是大家都记得你。
方媛媛现在已经结婚了,应该是刚有了宝宝的样子,看到我笑的很温柔,不再是那个总喜欢和我处处作对的女副主席。
我们都长大了,真好,可是如果你能看到就好了。
……
7月30号,宜庄
dear阿豪:
我回家了,回莲市我和王先生的家。
家居和装潢设计都是我喜欢的风格,躺在卧室的床上,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归属感。
我们从小就是没有‘家’的孩子,即便我被收养,你被认回,也没有对那样的世家有家的归属感,但是这一刻,我突然知道了‘回家’是怎样的一样感觉。
我一直很感激,王先生可以给我一个真正的‘家’,温暖的,让人会留恋的地方。
我很好,所以,你可以完全安心。
……
七月份的全部日记,一页一页向后翻,是她和阿豪的告别,也是阿豪和她的‘新的开始’,他是她的兄长,是她的知己。
这么记日记,就像他还一直都在一样。
转眼到八月,她握着笔再写日记,其中的内容已经没有了年少的孤僻,也没有了一个月之前面对逝者如斯的悲伤。
八月1号,莲市,热
dear阿豪:
最近我受伤的手臂好了很多,王先生找来的家庭医生帮我做针灸,已经可以握笔写字。
不过为了不让我受打击,结合我手指的恢复状况,王先生建议我重新开始学习‘柳体’的书法。我临了一张帖出来,写得不是很好,但是相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
阳光灿烂的刺眼,不管病痛和悲伤,我都能很好的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