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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离胡同口还有两三丈远的时候,他顿了脚步,抬手整了整衣衫,确定并无异样,这才缓步出去。
    刚一出胡同口,便见谢宝真端着一碗嫣红的石榴冰水,踮脚站在路边张望。她身形娇弱,时不时被来往的人群碰来撞去,冰水都撒了不少,大概是太着急了,光顾着看远方,连谢霁走到身后都未曾察觉。
    谢霁收敛神色,擦了擦右手,从身后拍了拍谢宝真的肩。
    谢宝真吓了一跳,猛地瞪眼回头,见到是谢霁,顿时又惊喜又委屈,烟眉蹙成八字,长松了一口气道:“哎呀,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知不知道!”
    小少女连生气起来也是这般柔软。谢霁看着她眸子里闪动的暖光,歉意一笑。
    谢宝真立即大度道:“算啦,下次可不能不打招呼就离开了!你这小可怜,若是被坏人拐走了,我会心疼的!”说罢,她一挥手道,“快回去罢,别让兄嫂发现我偷吃冰食了。”
    谢霁往黝黑的胡同口看了眼,眸色深沉,随即转身跟上谢宝真欢快的背影。
    ……
    月亮西垂,城郊的城隍庙前,一个肥硕的身影跌跌撞撞走着,不时用肮脏的袖子擦去鼻中流出的鲜血,暗道倒霉!因为贪财,平白挨了谢霁一顿暴走,只怕是胸骨都裂了几根!
    那少年简直太可怕了!高庄对他又怕又恨,骂骂咧咧进了城隍庙。
    头顶蛛网纠结,脚下发霉的稻草遍地,屋顶漏了几个大洞,可以看到零碎的星辰闪烁。清冷的月光从洞中漏入,打下几道光柱,正好照在一个男人巍峨高大的背影上。
    那男人如石雕般伫立,腰背处悬着两把弯刀,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高庄站在门外,揉了揉眼睛,盯着男人的背影看了半晌,方犹疑问道:“召我来洛阳此地的密信,是你送的?”
    “是。”男人嗓音冰冷暗哑,如毒蛇吐信,反问道,“你见到谢霁了?”
    “你怎知道?!”高庄大惊,“你跟踪我!”
    “此等小事,何须费神跟踪?我刻意将你引来洛阳,就是为了让谢霁见到你。”说着,男人转过身来。
    那是十分冷硬的一张脸,五官如刀斧劈成,高鼻深目似有异域血脉,瞳仁黑中带红,满是阴煞之气,衣襟下的肌肉隆起,极富力量……只这一眼,高庄便知道此人比谢霁更为可怕。
    “他竟然没有杀你,真让我失望。”男人面无表情地抬眼,自顾自道,“剑不打磨会生锈,看来,人也是如此。”
    “你到底在说什么?”高庄又急又怕,哆嗦后退,“密信中不是说,要带我来做大买卖吗?若是无生财之道,我便回家……”
    “是来发财。”男人道。
    “哦?!何处发财?”
    “地府。”男人刚毅的唇张合,阴森森吐出几个字,“放心,我会给你多烧些纸钱。”
    话音刚落,庙中便传来一丝极细的铮鸣,似是刀刃出鞘。寒光一现,继而一束浓稠的血箭喷出,溅在城隍庙破败的窗纸上,殷红一片。
    高庄瞪大眼,不明白那束血箭从何而来。他茫然地抬手,摸向冰冷的脖颈,直到满手血腥淅沥,他才愕然惊觉:那一股一股的血,竟是从自己脖子里喷出……
    还未觉察到痛,人已扑倒在地,抽搐一番后没了声息。
    他睁大眼,瞳仁渐渐扩散灰暗,甚至没看清男人是何时拔的刀。
    男人越过地上的尸首,出了城隍庙,朝灯火绵延的洛阳街坊方向行去。
    夜风袭来,惊飞一路寒鸦。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平安夜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呀~双手比心!
    第22章
    谢宝真夜里入睡,隐隐觉得有些腹痛发冷。
    她以为是吃冰食所致,故而并不在意,只当睡一觉便好。谁知第二日清晨醒来,觉得身下有股陌生的黏腻濡湿,下意识一摸,见红了。
    谢宝真当即慌得不行,一把扯开帷幔,举着血红的五指颤声道:“黛珠!紫棠!我怎么受伤流血了!”
    此时天色蒙昧,两个侍婢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披头散发的披衣过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郡主何处受伤了?”
    “我不知道!就一摸都是血!”说着,谢宝真掀开被褥,只见褥子上也是一滩,顿时红了眼眶呆坐床上,万念俱灰道,“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要死了?”
    紫棠和黛珠比谢宝真年长两岁,见状似乎猜到了什么,再掌灯一瞧谢宝真的亵裤,顿时明了。
    两个侍婢俱是噗嗤一笑,继而齐齐起身一福道:“恭喜郡主!”
    谢宝真欲哭无泪,抖着身子娇气道:“我都这样了你们还取笑我!快去叫阿娘来!去请大夫呀!”
    “郡主放心,这并非受伤,而是一个女子成熟的标志呢!”说着,黛珠俯身过去,在谢宝真耳边如此这般的细语一番,将葵水之事解释清楚,直听得谢宝真一愣一愣,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于是清晨换衣沐浴,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梅夫人让嬷嬷灌了个汤婆子,用棉布细细包好,这塞到谢宝真手里给她暖肚子,轻声哄道:“不要紧的,几日便好了。”又吩咐黛珠和紫棠道,“记住日子,吃穿都要好生伺候,不可让她着凉,那些物件需得用干净的绸布烫过后夹棉缝制,方能给宝儿使用。”
    两个侍婢连连应允,伶俐道:“夫人放心,婢子们都是有经验的,知晓怎么做。”
    谢宝真将汤婆子置于小腹上,裹着毯子,顿时觉得舒坦了不少,歪身问道:“阿娘,是否这一次养好之后,我就不会再流血了?”
    梅夫人难得和颜悦色,揽着女儿的肩温声笑道:“傻孩子,葵水又唤月事,自是每月都要来一次,你记住日子,往后每月的这个时候留意些便是。”
    听到每月都要疼一次、流血几日,谢宝真顿时苦了脸,哀声道:“怎么会这样!做女子也太惨了些,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不来葵水?”
    梅夫人嗔道:“傻孩子,这是女人长大的标志,怎能说不来就不来?”
    谢宝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眼,除了最近某处时而胀痛外,好像并无什么不同,便问道:“你们都说我已长大,可是我瞧着自己无甚变化呀!”
    “这种长大并非个子上的高矮,而是内里的成熟,意味着宝儿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女、一个女人,如同花期已至,含苞待放,可以择婿成婚了。”
    “啊……来这个就得嫁人吗?我不要!”
    闻言,侍婢们都被谢宝真逗笑了。梅夫人亦掩唇一笑,意味深长道:“娘的意思是,你到了成婚的年纪,但不是必须成婚,选择权始终在你手里。就像并非每朵花都要早早的成熟结果,世上男子万千,你大可慢慢挑。”
    “想做我谢乾的女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门外传来一个威严沉稳的声音,谢宝真抬头,隔着屏风看到了阿爹高大的身形轮廓。
    谢乾并没有向以往那般进到内间来,只在屏风外寻了个位置坐下,哼道,“宝儿将来的夫婿,少不得要有老五的才气,老八的身手,老三的财富,老七的样貌,老大的为人和老四的见识……最关键的,要真心待宝儿好。”
    谢宝真想象不出,符合阿爹要求的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男子。
    梅夫人道:“别听你阿爹胡说,照他那规矩,你这辈子都不用嫁了。”
    “不嫁就不嫁,”谢乾悠悠然说,“爹养你一辈子!”
    “阿爹为何不进来说话?隔着屏风,我都看不清你啦。”谢宝真道。
    这会儿,谢乾沉默了片刻,方叹道:“宝儿长大了,以后莫让男子随意靠近亲近,尤其是陌生人。”
    谢宝真仰面倒在榻上,发自内心地感慨:“长大真是件麻烦的事。”
    下了几场秋雨,天气骤然冷了起来。
    水榭中撤下了轻纱,转而换上挡风的布帘。谢宝真捧着油纸包着的奶糕入水榭,只见谢霁已经坐在桌旁看书了。
    他如今字迹大有长进,故而除了练字外,还会随手拿几本书翻翻,遇到不懂的句子就指给谢宝真看,谢宝真再解释给他听,一来一往,两人的感情甚笃,隐隐有赶超两位亲哥哥的趋势。
    谢宝真在谢霁对面坐下,顺手分了他一块奶糕,撑在桌上软声软气道:“好几日不能出门,可闷坏我了!还是九哥这儿最清净,一见你,我便心生欢喜。”
    天然不掺杂质的一句话,却在心湖中掠过一圈细微的涟漪,转瞬无痕。
    谢霁没有吃那块奶糕,只提笔润墨,于纸上写道:几日不见,你病了?
    “是……也不是。”谢宝真挠了挠鬓角,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半晌才凑过头来,眨巴眼神秘道,“你知道吗九哥,我长大了!”
    她这话没头没尾,谢霁自然不懂。他微微侧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还是如往常那样天真可爱,疑惑写道:何出此言?
    见谢霁墨黑的眸中满是不解,谢宝真眯着眼笑,颇为骄傲道:“这是女孩儿们的秘密,你们男人不懂的!总之,阿娘说我可以谈婚论嫁了,但也不用急于这一时……我也不太懂是何意思。”
    闻言,谢霁轻轻抬眼看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半晌,他悬腕提笔,几番犹疑方问道:宝儿可有心仪之人?
    谢宝真连连摇头:“那些俗人,连我家兄长们都比不过呢。”说着,她又补充道,“我喜欢安静好看的男子,就像九哥一样。”
    谢霁笔尖一顿,下意识垂下眼睫。
    少女托腮,眼睛斜斜地望着水榭中横梁一角,继而道:“六哥谢澜也好看,可就是总冷着脸,不太爱笑。”
    顿住的笔尖仿佛解了冻,又继续一笔一划在纸上游移。谢霁垂下眼轻笑,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凉薄和嘲弄。
    以貌取人,这姑娘哪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九哥,你也长大了吗?”谢宝真忽而提问,睁着玲珑的眼睛望着他,诚心求教道,“你们男人成熟,是否也要经历些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提得惊世骇俗,谢霁一怔,随即调开视线,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难得现出局促的神情来。
    偏生谢宝真打破砂锅问到底,继而道:“……比如,身体上会不会也有变化?”
    在谢宝真眼里,谢霁与爹娘、兄长并无区别,故而说话毫不遮掩。可谢霁不同,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更不会有人关心他的身体有无变化……
    长大的标志自然是有的,只是他从未在意过。
    曾经,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骨血、每一丝毛发,都让他觉得肮脏厌恶。他是为复仇而生的工具,早已没有了七情六欲,却在少女问出这般问题时,下意识血气上涌,烧得心胸沸腾。
    他半垂的眼睫抖动,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在宣纸上,面上神情淡然,可耳廓却浮现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连笔下的字迹也变得散乱起来。
    谢宝真:“咦,九哥你写字怎么在抖?”
    许久,谢霁略微生硬地岔开话题,写道:宝儿最厌恶什么?
    谢宝真歪着头看这行字,想了许久,方斟酌着给出答案道:“我厌恶之事,一是伤害我的家人,二是欺骗。”
    听到‘欺骗’二字,谢霁眸色沉了沉。
    “若是有人欺骗我,伤了我的心,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谢宝真解释着,乜了谢霁一眼,而后轻而认真地问道,“九哥可曾骗过我?”
    望着她那双干净通透的眸子,谢霁似乎扯了扯嘴角,提笔半晌,却没有落字。
    谢宝真倒是笑了:“我险些忘了,你话都不会说,又怎会花言巧语欺瞒我?”说着,她趴在石桌上用手指画圈,期待道,“过几日是重阳节,你陪我去山海居吃蟹赏菊可好?”
    谢霁强迫自己摒弃杂念,略一思索,而后点头应允。
    ……
    到了重阳节当日,山海居客来客往,谢宝真却没有等到谢霁。
    巳时,秋阳淡薄,廊外的枫叶坠落,落在青苔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到了该出门与谢宝真碰头时间,谢霁搁下笔墨,特意换了身干净温暖的衣裳,独自推门出去。
    却不料在前院堆积如火的枫树下,见到了一袭水蓝裙裳静立的梅夫人。
    梅夫人显然是等候多时,见到谢霁,她眉头轻皱,不咸不淡道:“我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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