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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临近家门,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从他身旁刷的飞过,老刘头推门的手一抖,险些跌坐泥里。路灯已经亮了,他却依旧没有看见来人的样子。那影子极快地消散在光线之外,只传来模糊的几声念叨。
    嗨呀迟到了迟到了迟到了——
    他听见那人这样说道,紧接是一连串吧唧吧唧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动物厚实的肉爪子快速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老刘头深呼几口气,终于鼓足力气推门而入。他的老伴儿已经暖好被窝,正等着他呢。
    这一觉,老刘头睡得格外甜实。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刘大婶在院子里头不知和谁在抱怨,说老刘头年纪一大把了还赖床,晚上也不老实睡觉,翻来覆去嘀咕了一晚上梦话,不知想啥好事儿呢。
    老刘头起身,披上大棉袄,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总觉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些事情,或者是在他的梦中发生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他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来。
    大概是年纪大了忘性大吧。在烧洗脸水的时候,老刘头决定原谅自己。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吧,不过,倒是一场好梦呢。
    早饭是一锅小米粥配新鲜的鸡蛋烙饼。老刘头吃过饭,背着手在村里的小路上来回溜达。不知不觉,他来到老罗家。老刘头抬头,往门里望去。
    大堂里冷冷清清,和昨日一样,光秃秃的灵堂,除了老罗头的相框和一个小香炉,什么也没有。
    老刘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奇怪。他往里头走了两步,才发现,大堂里还是有些不同的。
    供桌上,藤椅上,石板砖上,甚至是房檐上,瓦缝间,到处都飘满了花瓣。白色的,黄色的,说不上名字的乡野小花,有些已经枯萎,有些开得正好。大多数花骨朵都很完整,带着一股林间的清香,像是被什么人特地采下,一路披着露水,来到灵堂,以表哀思。
    忽的一阵穿堂风过,花瓣飞散,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
    老刘头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花眼了,满怀疑惑地往家走去。
    一个身着暗褐色连帽衫的年轻人匆匆而来,和他擦肩而过。老刘头忽然停了下来,觉得那年轻人的脚步声很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吧唧吧唧——
    答案依旧是一无所获。
    算了算了,年纪大忘性大。世界之大,什么都可能会发生的呢,没有什么稀奇的。
    第2章 他诺
    他诺睁眼的时候觉得很痛苦,有无数个小水獭在他耳边吹喇叭:今天不是一个适合早起的日子。
    他在软扑扑的床垫子上翻了十几个滚,将浑身的皮毛都弄乱了,终于慢腾腾地爬起来,勉强坐直身体,开始揉脸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做的很认真。搓了好一会儿,直到毛毛搓得发烫,他诺总算让自己清醒过来。
    新的一天,新的奋斗!今天要去拜见大罗杂货铺的小罗老板。
    他诺换成人形,给自己准备了一大盘花蛤和一小盘蛏子,认认真真吃好早饭,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上下扑腾做了一个暖身操,这才推门出去。才出门,迎面扑来一阵冷风。他打了一个大喷嚏,揣着手,哆哆嗦嗦往河边走去。
    空气有些冷,打在脸上,有些割人。元宵节才过,天气似乎刚要回暖,就被南下的冷空气迎头一棒,又缩回窝里去了。他诺穿着厚实的连帽衫,仍旧冻得两股战战,两只耳朵红扑扑的,紧紧贴着头皮。
    百科也是会骗人的,他诺心道,海獭并不一定不怕冷。他匆匆赶路,很快又觉得肚里空虚。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玻璃罐子,里头是水獭妈妈给他烤好的海盐虾干。虾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海虾,每一只都有指头粗细,在烤箱里烤得通体发红,表面涂满了亮晶晶的虾油,散发着迷人的海腥味。咬上一口,酥酥脆脆,弹压爽利,口感极好。
    他诺啵的一声拔开玻璃塞口,用手指探进玻璃罐内,迅速地捏起一条虾。他的动作极快,将一整条虾干塞进嘴里,挤得口腔里鼓鼓囊囊。他鼓动着腮帮子奋力嚼着,很快就吞下一只,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手指头,又伸出舌头仔仔细细地舔了舔嘴。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简单来说,他诺是一只海獭,这很不常见。别说是毛春城,就是整块大陆大概也难寻一只。他被红久河南岸的水獭一家收养,至今已经十九个年头了。
    红久河岸边的居民们起的都很晚,一路上他诺并未遇见什么熟人。在红久河的浅水岸口,他诺瞥见一只叼着竹篮的金花鼠,竹篮里插满了鲜红的玫瑰花。那是住在百叶林东北角往南数第五棵白皮松上的肉松。
    肉松浑身上下都圆滚滚的,有一条漂亮得令他引以为傲的毛尾巴,一对绿豆眼,两个腮帮子总是鼓鼓囊囊,不知藏了什么好东西。因为他长得肉,因此大伙儿都叫他肉松。他和他诺算是老相识,远远见了海獭,松开口中的竹篮,探起两只细短的爪子,热情地打招呼。
    “早上好。”他诺回应道,“你拿着这么多玫瑰花做什么?”
    “嗨别提了。”一提起这件事,肉松就觉得泄气,“昨天不是人类的情人节吗?我提前批发了好多玫瑰花,本想着倒手赚一笔。没想到昨天出来的人和妖都不多,我兜转了一晚上也没卖出去几朵。这花已经买下了,堆在洞里只会浪费,我就琢磨着今天白天再出来试试运气,半价出售,买一赠一。结果这群懒惰的家伙一个也没起床,好生气。我这个月买不了松子了。”他泪眼汪汪。
    见他可怜,他诺自己掏腰包买了其中开得最娇艳的一朵,也没要肉松要送他的第二只。他打算今天回家后把花送给水獭弟弟。他告别肉松,小心翼翼地将玫瑰花别在兜帽里,转而进岸边的林子里。他挑了一棵适合的废木,变出爪子,认认真真刨了起来。
    他打算做一个漂流用的空心独木舟。这项技艺是前几年来毛春旅居的海狸先生教授他的。海狸先生是他诺见到的第一只真正的海洋生物——虽然后来他被无情纠正,原来海狸其实就是河狸——海狸先生知识渊博,几乎什么都明白。他诺一度对他产生崇敬之情。
    也正是海狸先生告诉他诺,在这片大陆之外,在辽阔的海洋那头,还有好几百只和他一样的生物,他们都是海獭。海獭是神奇的动物,他们终生生活在浩瀚无垠的海上,成群结队,仰面浮泳,爪牵着爪,随着起伏无常的海浪上飘荡,自由自在。
    这是他诺从未见过的画面。他从来不曾和另一只海獭爪牵着爪。他诺从来没见过和自己相似的同族。他是一个异类,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一出生,就生活在淡水的世界里,水獭一家就是他的家人。海洋的味道,成群的海獭,这些景象对于他诺而言,只是梦里模糊的残影。
    真正的海獭是什么模样的?好想见见呀。
    独木舟很快就做成,虽然看起来朴实无华,相当简陋,但却很坚固,足够支持他诺一整天的漂流。他诺躺在里头试了试,大小正好。今天的风向很好,如无意外,风会推着他一路东去,飘至毛春城城心河的源头。从那下船,只要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刘家村了。
    小舟晃悠悠晃悠悠,顺着水流往低处荡去。
    阳光很好,软软的,像一床新晒的棉被,轻轻盖在他诺身上。天空那么远那么辽阔,两岸的草木越行越远,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他诺仰面躺在小舟之内,眯着眼睛,小憩补觉。帽子上别着的那朵玫瑰花散发出一阵清甜的香气。他咂咂嘴,抱着装满虾干的玻璃罐子,想象着自己像一只真正的海獭那般,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
    他很快便沉沉睡去,嘴角抿着笑。
    他诺再次醒来时,离毛春城已经近在眼前。他小心地翻身坐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将玻璃罐子藏好。
    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开始了。
    一想到这,刚睡醒的他诺再次萎靡下来,耷拉着脑袋。
    他诺现经营着家族企业:神仙外卖。这个家族企业始创于一个月零三天前。
    神仙外卖,顾名思义,是给小妖们送外卖的——当然,肯定会有人说,给妖精送外卖的,当然应该叫妖精外卖。虽然白手起家的小妖小怪们对于称谓这种俗物并不十分在意,但妖精外卖未免不太好听。而神仙外卖就不同,神仙,往往预示着好兆头。
    这是他诺的愿景,给人类和小妖们带去同样的快乐。
    今天,他诺要去刘家村谈神仙外卖创立以来最大的一个合同:神仙外卖与大罗杂货铺战略合作协议。
    这份战略合作协议书在罗西堂老先生在世时就已草拟,只是双方一直未能正式签署。而伴随着罗老先生的不幸去世,这份协议也不得不夭折。
    然而他诺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相信自己既然能够说服罗老先生一次,必然也能说服他的后人。只要神仙外卖与大罗杂货铺形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那整座巫台山,整片百叶林,整条红久河,甚至是整座毛春城都会成为他的特供区域。
    本来昨天晚上,他诺要和大伙儿一起送罗老先生。他早就打算好,等仪式一完,他就找到小罗老板,真诚请求他重新考虑合作协议。然而事与愿违,他诺出门前被年纪最小的水獭弟弟缠住,不得脱身,理由是今天是情人节,哥哥理当陪弟弟过节。
    情人节虽然是人类的节日,但许多小妖们也很喜欢,成为年轻妖一代中的潮流,看来就算是未成年的水獭也不能免俗啊。
    他诺花了不少时间将弟弟哄睡,这才急急忙忙出门。等他赶到罗家院子时,大家已经要散了,他只来得及看见小罗老板的背影。
    小老板看起来很年轻啊,也很高,影子投在地面上,又长又细。他诺从来没见过比他还高的人类。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和罗老先生一样,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那就好了。
    不管怎样,不能打无把握的战。他诺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利用最后一小段旅程,开始给自己打腹稿。
    神仙外卖是毛春城里唯一一家非人外卖,可以说神仙外卖的出现极大程度上填补了市场的空白。而创始人海獭他诺也迅速成为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并接受蒲公英日报专访,拥有整整一面芦苇叶的版面。该期蒲公英日报至今销量已突破2。
    业绩方面也是相当喜人,虽然创立才短短一个月,他诺已经完成三单了,客户分别是水獭爸爸,水獭妈妈,和水獭大哥。
    业绩报告写到这,他诺的头已经垂到胸口,再也抬不起来。
    唉,好像是有点差劲啊。
    他心想。
    他诺下了船,一边赶路,一边从玻璃罐子里掏虾吃。他吃完罐子里的最后一只虾干,舔干净指头,终于来到罗家大门口。他小心将虾干罐子藏好,举起双手,用掌心揉搓了几下脸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正要开口喊门,忽然迎面而来一道黑色的疾风。他诺下意识地跳开,一个重物擦着他的肩膀,猛地砸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什么东西!他诺浑身的海獭毛都竖立起来,眼睛下意识地瞪圆了。
    地上躺着一只人类,嗯——看起来应该是只人类。只是他满身淤痕,鼻青脸肿,整个脑袋不同寻常地肿大,已经分不清是人是兽。
    大概是只雄性人类吧。他诺心想。听见对方痛苦的呻吟,他有些不忍心,半步上前,俯下身,小声问道:“请问,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模糊的呻吟声。
    这时,门口传来啪嗒的声响。他诺抬头,只见一把白色直柄伞正歪着身体看他。
    一把——伞——在——看——他——
    第3章 小老板
    被一把伞盯着看,这个认知让他诺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呃,只是一把伞而已。
    伞应该是没有生命的。他诺默默纠正自己。只是那把伞的姿势实在诡异,半个伞身在门里头,半个露在外头,弯弯的伞柄头朝外,像是斜着身体趴在门板上正打量来人。更令人不安的是,柄尖上立着一只木雕的球形狸猫头,雕工极为细腻,须发根根分明,眼睛部位被挖空,镶着两颗不知名的绿石头,璀璨夺目,若有灵光,整个猫头看起来像是活物。
    他诺忍不住朝着白伞鞠了一躬,礼貌地做着自我介绍。“你好,我叫他诺,是神仙外卖的老板,我来拜访小罗老板。”
    那把伞一动不动。
    他诺心道,我果然是太紧张了,伞怎么会说话呢?他站直身体,正想绕过白伞再次敲门。那把伞忽然往空中一蹦,一百八十度调转伞体,飞速换了个姿势。这一次,白伞的整个伞柄斜放,横在门框之间,头柄和伞尖卡得恰到好处,像是奋力用身体画了一个叉,将访客挡在门外。
    这是在变相地拒绝我吗?他诺停下动作,一时之间无措起来。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蜷缩在地上的猪头先生忽然动作起来,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他不知何时滚到了他诺的脚边。
    “好香啊好香啊。”他呢喃着,神色古怪,“你是什么宝贝……啊,我的宝贝……”他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口水顺着肮脏的脸颊滑落,留下几道泥印子。他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血渍的一只手,突然用力一抓,扣住了他诺的脚踝。
    猪头先生的手太冷了,和冰渣子无二,才接触到他诺的皮肤,就冻得他浑身一震,整个人弹了起来。
    他诺还来不及尖叫,那把白伞忽然飞了起来,升到半空之中,尖锐的金属伞尖朝下,像是一柄利剑,忽地破风而下,朝着猪头先生的腰肌狠狠扎去。
    随着嗷呜一声惨叫,猪头先生整个人对折,像烘烤成干的海虾那般,身体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形,再也发不出声来。
    他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暗自发誓,近三个月都不要妈妈烤虾干吃了。
    白伞行凶完毕,砰地一声撑开伞面,像一朵小白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姿态优雅地颠颠飘回院内。他诺犹豫了两秒钟,果断抛下猪头先生,跟着白伞进了门。
    这时,从堂屋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
    是小罗老板!他诺眼睛一亮。
    罗飨未着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不知是刚运动完还是正好洗了个热水澡,赤裸的身躯微微泛红,在冰冷的空气中仍旧腾腾往外冒着热气。一粒水珠从他的额角滴下,顺着光洁的脸颊来到喉结,又从锁骨之间滑落,沿着肌肉分明的纹理滚落到小腹,再往下,直至消失不见。
    他诺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身上更冷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吞咽声有些大,顿时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介绍自己。
    “你好,我叫他诺,我是神仙外卖的老板。”
    罗飨置若罔闻,越过他诺,径直走到竹藤椅边,将搭在上头的外套随意穿上,然后重重砸进躺椅里。他将两条腿肆意地搁在茶几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并未点燃。
    他诺鼓起勇气,试图再次打开话题。“我今天来,是为了继续谈之前和罗老先生的协议。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有了解过,大罗杂货铺和神仙外卖的战略合作协议?”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诺挠了挠头,觉得有些尴尬。他不自在地环顾一眼四周,发现那把奇怪的白伞已经收了起来,此时正勾在房梁上倒挂金钟,伞尖悠闲自在地晃来荡去。
    而罗飨正盯着院子发呆,他的眼神放空,看不出心思。
    他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面,身体无意识地将重心交替放在两只脚上。长得好看的人都这么不友好的吗?他心想,再次挠挠头,勇敢地尝试第三次对话。
    “今天天气真好呀!”他诺感叹道,接近着一阵冷风扑面,他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鼻尖瞬间被清水鼻涕糊住了。
    听见声响,罗飨终于收回视线,乜着眼,冷淡地朝他诺投去一瞥。
    他诺满脸羞红,低头用力擦了擦鼻子,闷声闷气地道歉。
    罗飨忽然掀开眼皮,微微扇动鼻翼,像一头觅食的野兽那般,侧过头,认真地辨认着空气中的气味。他盯着他诺的眼神开始有些变化,变得尖锐而锋利。
    这是属于掠食者的目光。他诺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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