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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节
    他寻着微弱的手机震动声,在越来越大的雪中穿过一棵棵黯淡的樱花树,柳暗花明后,樱花树林中出现了一片空旷的雪地,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退散,皎洁的月光从头顶温柔地倾洒而下,照亮了雪地中央那个倚靠着半人高雪人仿佛睡着的人。沐浴着圣洁月光的雪花纷纷扬扬,流连忘返地亲吻着她如墨的长发和月色般净白的脸庞,她闭着眼,沾染了雪花的纤长睫毛仿佛一把沾上了糖霜的小刷子,美好而梦幻。
    又令人心碎。
    程遐一步步朝她走去,带着满腹的心痛和哀伤。
    他在薄荧面前停下,看着那两把纤长的小刷子抖了抖,慢慢抬了起来,露出眼帘后的美丽星眸。薄荧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在辨认他的模样,片刻后,才慢慢笑了起来,在她苍白脸庞上绽放的笑颜,同样弥漫着琉璃一般美丽但脆弱的气息。
    程遐紧抿着嘴唇,神色克制地脱下西服外套裹在她身上,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冰冷的身体在他怀中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在带她回到扁舟台的一路上,程遐一句话都没说,既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夜的樱花园,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磋磨自己,他一言不发,沉默得宛若一尊雕像。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程遐将暖气开到最大,他把薄荧带到浴室,用绞干了热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她冰冷的四肢,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眼底有抹难以察觉的怒火,那源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怒火,隐隐约约地燃烧在他黝黯深邃的眼底。
    热气恢复了薄荧的体感,也融化了她冻结的泪腺。眼泪,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收手吗?”程遐低着头,没有看她,一遍一遍地轻轻擦拭她在冰天雪地里裸\露了大半夜的手臂:“因为你的内心没有复仇的快乐。”
    “你只是在制裁。”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薄荧:“一个知道自己正在沦为恶龙的……悲伤的制裁者。”程遐带着温热体温的手抚上她被泪打湿的脸颊,眼中露出一抹难掩的悲痛:“你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个。”
    薄荧只是流泪,难以言喻的巨大苦痛哽咽在她的喉头,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这么厌恶自己?”程遐握住她颤抖不已的手,低沉的声音里同样带了一丝颤音。
    薄荧愈发汹涌地流出了眼泪,她哽咽着说:“我阴沉、懦弱、自私、丑陋、肮脏——难道我不该厌恶自己吗?”
    程遐没有对她的疑问直接给出回答。他温热的手触碰在她泪痕斑斑的脸颊:“你还记得八岁的你是什么样子吗?”
    “我还记得。”他轻声说:“你扎着两根松松垮垮的低马尾坐在警局的椅子上,一双眼睛澄净得不带一丝杂质,那时候你刚刚被亲生父母遗弃,即使明明知道他们的信息,却还是为了他们的名声着想,告诉每一个来询问你身份的人说,‘我不知道’。”
    “你想起来了吗?”他看着薄荧。
    薄荧流着泪,点了点头。
    “请你对她说,‘你很阴沉、懦弱、自私、丑陋——并且肮脏。’”
    薄荧张了张嘴,眼泪从她颤抖苍白的嘴唇上流过,她闪着泪光的眼睛里充满痛苦:“我做不到……”她说。
    “你已经做了,这就是你每天都在做的事。”程遐说。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打开了薄荧一直消失的哭声。她再也克制不住的哭声,先是从勉强克制的呜咽,再到崩溃痛苦到极致的怮哭,她推开程遐,双手抱膝,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将头抵在膝盖上痛哭不止。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强烈的痛苦和悲伤却依旧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将她的心脏放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炙烤,取出后再反复锻打一般,她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去了。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程遐抱住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露着难忍的心痛:“你去过西班牙吗?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有着洁净的沙滩,清澈的大海,温暖的阳光……和我一起去吧,我们去看海,看日出,看夕阳,看你想看的任何地方……好吗?”
    薄荧的眼泪不断滴在他的肩头,隔着一层白色的衬衫灼伤了他的皮肤。
    “如果……”她说:“如果我能早一些遇见你就好了……”
    “……我也是。”程遐低声说:“和你共同拥有的记忆……哪怕多一天也好……”
    薄荧闭上眼,任由眼泪决堤而下,她在心中祈求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停在他还爱她的这一刻。
    她多么希望能在一切开始之前就遇见他,她多么希望在遇上所有悲痛之前,就先一步遇见他。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她回不到从前,也到不了未来,她困在了时间黑暗的间缝,一步步被洪流推向毁灭。
    她只能看着自己,逐渐成为恶龙。
    一个月后,张超的判决书下来了,因故意杀人未遂,张超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判决一出,网上议论纷纷,懂法的认为判决过重,通常来说,对于未遂犯,法院可以比照既遂犯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对于张超,法院显然没有从轻出或减轻处罚,而是判了最重的徒刑。而另一些人——特别是薄荧的粉丝,则丝毫不在乎这背后是否有幕后黑手推波助澜,他们只嫌判得不够久、不够重,恨不得以一个故意杀人未遂,就让张超被处以极刑。
    和这个案件密切相关的当事人薄荧则置身事外,生活简单得如同像对梁平承诺的那般,不接任何工作,深入简出,避免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一时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偶尔发个微博,也是一片云或者一本书,配以聊聊几语,让粉丝知道世上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世界一片风平浪静,除了幕后的策划者之外,没有人知道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漩涡。
    十二月二十五日,薄荧送走了前往逸博集团的程遐后,将程遐的屋子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遍,她把自己住过的房间恢复成了入住前的样子,然后静静离开了程遐的家,回到了同一层楼里自己的住处。
    开门后,铺天盖地的压抑白色朝她压来,薄荧走向衣帽间,在白色的梳妆镜前坐了下来,神色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久到连时间的流逝感都变得麻木时,她拿起桌上的化妆刷开始为自己上妆。镜中人的眉眼随着她的勾勒一点点变得清晰凌厉起来,她的神色里露着一股难言的冷意,当眼线笔在眼尾勾出最后一条线条时,镜中清丽的女人已经气质大变,她对着镜中轻轻一笑,镜中人扬起嘴角,也对她摄人心魄地笑,如果《祸国》的导演站在这里,一定会惊觉此刻的薄荧,竟然比《祸国》时祸国殃民的妖妃还要冷艳动人。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薄荧从梳妆镜前站了起来,走到玄关拿起提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色的牢笼。
    ☆、第 258 章
    僰家大宅, 虽然人们还没有从僰家支柱离世的冲击中完全走出, 但秉着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念头, 一大早,僰庭春就领着田雪和佣人们作起了圣诞夜的装饰来, 说着带领, 其实也不过是她在一边看, 然后指挥田雪和佣人们按照她的想法来做罢了。
    在窗外庭院的天色渐渐暗下,屋里客厅的大圣诞树也调试得差不多时, 佣人忽然来报:“夫人, 有访客。”
    “谁?”僰庭春不以为意地问。
    “那个女明星……薄荧。”佣人看着僰庭春的脸色, 试探地说。
    “她来做什么?!让保安赶快赶走!”僰庭春脸色大变, 顾忌着站在不远处圣诞树下观看的僰昭和田雪,压低了声音喝道。
    “可是, 夫人……”佣人难办地看着她:“对方说如果这里没有人愿意请她进来, 那她就去检察院门口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见她。”
    僰庭春的脸色难看至极,她想了半晌, 咬牙说道:“让她进来,去请大哥过来——还有,不要惊动姑爷。”
    佣人领命去了,僰庭春寻了个由头, 想要将田雪和僰昭赶到楼上, 田雪好打发,问题是她那个被溺爱的女儿——
    “我的树顶还没装饰完呢,再等等嘛!”僰昭噘着嘴撒娇道, 换做平时,她一定会依了她的意愿,但是现在僰庭春眉心一皱,神色严厉地张开了嘴。
    “等什么等!你们两个马上给我到楼上去!”僰庭春的斥责还未出口,僰安秋已经大步大步从楼梯上走下,沉着脸怒喝道。
    见了舅舅,僰昭不敢再放肆,被田雪乖乖拉上了楼。
    无精打采地走上楼梯后,僰昭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却被田雪忽然拉住,她吃惊地回头看着对方,这个脾气好得近乎懦弱的嫂子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着用口型问她:“要不要去悄悄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将提包和随身饰品交给满面笑容的女佣“代为保管”,又经过一轮严格苛刻的“安全检查”后,薄荧终于进入了僰家的大宅,一楼的非相关人士已经被全部清空,只剩下圣诞气氛浓厚的豪华圣诞树和坐在圣诞树旁沙发上全神戒备、厌恶地盯着她的僰安秋和僰庭春。
    僰庭春的眼里除了厌恶,还有一层漂亮女人对漂亮女人的嫉妒,浅薄地浮在她狭长优美的眼眸里。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仿佛是在借此给薄荧心理增压,而薄荧甚至连理会的精力都懒得分给这种小伎俩,在两人开口之前,就仿佛自己家一样自顾自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谁允许你坐下的?”僰安秋沉着脸看着薄荧。
    “我在这里坐下,还需要谁的允许吗?”薄荧对着他可怕的脸色微微一笑,带着讽刺笑意的眼波接着扫过一旁的僰庭春:“爸?妈?”
    躲在二楼抓着楼梯扶栏偷听楼下谈话的僰昭被这等同于平地炸雷的一声“爸妈”给震得险些从楼梯上摔下,身后一只熟悉的手及时拉住了她,她神情惶然地向后看去,田雪对她再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随即就重新专注地看向了楼下。
    “你给我小心说话!”楼下的僰安秋在低声怒喝:“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了,如果那些追在你身后的狗仔拍到你出入僰家这一幕,你知道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吗?!如果你还想得到僰家的帮助,就不该做出这样的莽撞行径!”
    僰庭春也冷冷地看着薄荧,仿佛在看一个不自量力上门勒索的小丑。
    薄荧望着两人,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我有说过一句,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帮助吗?”
    僰安秋和僰庭春警惕地没有说话,目光狐疑。
    “十四年前,当我被福利院的孩子们投掷爆竹的时候,我没有来寻求你们的帮助,十四年后,我在酒桌上强颜欢笑喝到胃出血的时候,我也没有来寻求你们的帮助。”薄荧微微一笑:“在我最难堪的时候,我没有来寻求你们的帮助,你们为什么会反而认为,现在功成名就的我会向你们寻求帮助?”
    “不管怎么样,你都该更谨慎。”僰庭春开了口:“僰家好不容易才把网上那些流言压下,你就别给我们添麻烦了。”
    僰庭春心中对薄荧的愧疚在她登门出现的那一刻就被抛在了脑后,此刻僰庭春的心里只有满满的埋怨,埋怨薄荧的不知趣,埋怨薄荧的不懂事,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找上门来呢?难道她不知道家里还有僰昭,还有那么多双不相干的眼睛吗?她的丈夫郭恪正处于竞选中央政\治局委员最关键的时期,一点错都不能出,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她好好地做她的大明星不行吗?僰家动用这么多关系替她压下网上的流言,难道她还不满足吗?
    “……过去,我们是有疏忽。”一听不是来要挟的,僰安秋的神色稍霁,有了虚情假意的余裕:“你现在长大了,懂事了,应该明白——我和你母亲的身份注定有许多身不由己。除了认祖归宗以外,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会想办法尽量弥补你的。”
    “你们想怎么弥补呢?”薄荧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垃圾在扔出手中的一瞬间,就和扔出垃圾的人毫无关系了,对你们而言,我只是一个让你们不愿想起的错误,一个让人蒙羞的污点,可是对我而言,不是这样。”
    “你们说过只要我乖乖听话,就会回来接我。”薄荧用闲谈的平淡口吻说:“我等了很久,等了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让自己相信,你们是真的不要我了,真的抛弃我了。”
    “我们也有难处……”僰安秋面露哀愁,僰庭春在一旁配合着红了眼睛。
    而薄荧,脸上只有淡淡的嘲讽。
    身居高位、呼风唤雨的舅舅依旧衣冠楚楚,养尊处优的母亲依旧容颜美丽,从二楼俯视两人的僰昭却觉得自己的两位至亲前所未有的陌生与可怕。
    旁边的田雪看了失魂落魄的僰昭一眼,悄然无息地后退到走廊的拐角打起了电话,在半晌等待后,电话被接通,那端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年轻男声:“我不是让你没事别给我打电话了吗?”
    “你猜的没错,薄荧果然和僰安秋有关系,她就是僰安秋和僰庭春乱伦生的孩子。”田雪对男声的不耐烦恍若未闻,开门见山地说道:“薄荧现在就在僰家,我看她来者不善……我应该怎么做?”
    “你马上把消息透给郭恪。”电话那端的声音立即急切认真起来:“务必要赶在薄荧和那两夫妻握手言和前让郭恪到场!”
    “秦焱!”在对方挂掉电话之前,田雪叫住了他,她一向死水般没有朝气、麻木无奇的眼中忽然焕发出强烈的光彩:“我有帮到你吗?”
    “你帮了我大忙。”秦焱的声音柔和下来:“记住,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等我回头给你电话。”
    仅仅是一个缥缈无踪的承诺,就让田雪死寂已久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她不在乎秦焱对她是不是只有利用,她就像一只昏了头的飞蛾,火焰让她看见光明,她就朝着灰飞烟灭的结局头也不回。
    秦焱挂了电话,重新走回集团大会议室。他不顾台上还在作年终报告的子公司负责人,快步走到秦昭远身边,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秦昭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周身的气场却变得越发冷酷锐利,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揣测不安地看着两人,台上作报告的子公司负责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终完全停了下来。
    程遐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眉头微微下压。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剩下的内容改日再议。”秦昭远说。
    股东和高管们面面相觑,接着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识趣地陆续离开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秦昭远冷冷地看着程遐,开口了:“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再和薄荧有所往来了。”
    “我也已经回答过你了,这是我个人的私事。”程遐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私事如今已经影响到了集团的整个大局,这还是你一个人的私事吗?”秦焱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程遐冷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皱起眉,冷冷的目光射向秦昭远身旁的秦焱:“薄荧出什么事了?”
    “一个无权无势的乱伦私生子,沉默这么多年后忽然大摇大摆地上门勒索闹事,你说——如果不是背后有你撑腰,她有胆子这么做吗?”秦焱质问。
    “就像当年你敢敲开我的房门,叫我一声大哥那样?”程遐冰冷的神色里闪过一抹讥讽。
    “你!”秦焱瞬间涨红了脸:“难道我不该喊你大哥吗?我们血脉相连,原本就应该携手共进退,是你一步步把我逼到现在的位置!”
    “腿长在你的身上,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程遐冷冷说:“这世上或许有人能主宰你的人生,但那不是我。”
    秦昭远垂下目光,不辨喜怒的目光落在左手手腕上佩戴的,由月像盈亏、深蓝色盘和蓝宝石星瀚三层表盘组成的金属腕表上,他望着灿烂星河中由银白色镂空柳叶针投下的阴影,忽然开口打断了秦焱和程遐的争论:
    “我快死了。”
    平静到漠然的声音如同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洞,瞬间吸走了会议室里的一切声音,只留下无边的死寂。
    程遐皱起了眉,眼底流露出一抹错愕,而秦焱则在呆立半晌后,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地死死盯着秦昭远:“爸……你说什么?”
    “两个月前,我检查出了晚期骨癌。”秦昭远平静地说:“如果没有意外,最多一年,逸博集团就需要进行权力交接了。”
    “骨癌?”秦焱呆呆地看着秦昭远,依旧是不愿也不敢相信的表情,他想要露出他惯常散漫的笑容,露在脸上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是不是检查错了?怎么会是癌……而且还是晚期呢?”
    程遐不言不语,神色复杂地看着秦昭远。
    秦昭远对秦焱的话恍若未闻,他按照自己的步调,继续着未完的话语:“在我死前,谁先签下塞维利亚逸博城的合同,谁就是逸博集团下一任的掌门人,如果没有人能达到我的要求——我已写下遗嘱,包括逸博集团在内的所有遗产,都将捐给慈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