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想不到朝廷变法之后,这天气也变了。“老王头,站在自家船头,手扶着船桨,一边慢慢摇晃着,一边左顾右盼地,张望着两岸分红翠绿,口中暗暗称奇。
从泸州到渝州的这一条水道,虽然数千里,但老王头家世代便是在这水上讨生活,打从老王头还穿开裆裤的时候,他便被抱到船上,顺着爷爷辈父亲辈,开始在这条道上闯荡。来来回回地算下来,至少也有上百次了。
本来,前年刚张罗着娶了儿媳妇,费了不少精力和钱财,今年朝廷又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宣读什么新法,动静还挺大,据说还抓了人,杀了人,搞得跟改朝换代似的。所以,老王头,是不愿意出来的行事的。
但这客官,当日飞落在自家船上,非得要人送他去渝州。不但是修行者,架子还似乎挺大,出手也阔绰,还不喜欢人多,老王头没办法,便只好拼了老命,陪着这古怪的和尚,走上这么一遭。要知道,既是修行者,飞啊飞的,从泸州到渝州,也就几天的工夫,怎么的都比这样坐船晃荡着快上许多。要知道,泸州到渝州,是逆流而上,这数千里的水路,凭着老王头小老儿一个人这么晃悠,至少也得好几个月。
想到这里,老王头心里便郁闷得很。好几个月,这要算上回去的时间,岂不是要到明年?这元宵佳节,铁定是要在这水上船上一人过了。。
老王头这一郁闷,心中残存的蛮劲便上来了。脚底站稳,双臂使劲,那两支船桨便打得江水哗啦啦,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
”船家!船家!“船舱里,一个声音急急响起,”慢一些,慢一些。“
”大师,此处水流湍急,老可儿不能不使劲啊。“老王头嘴上漫声应道,手上的功夫却丝毫没落下。
船舱里那人有点急了,他一手扶着舱壁,一手拿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欲哭无泪般地望着老王头,”此处两岸风景甚好,你这般摇摇晃晃,又这般猴急,却是为何?“虽有哀求之意,却似乎又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地怒气。
老王头,到底是老江湖,见这人这般说道,也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喝醉,当即老脸上的皱纹齐开,吟吟笑道,”大师啊,小老儿,早就说过,此去渝州,路途遥远,小老儿勉为其难地送大师前去,却还眼巴巴地盼着回去过年呢。“
这和尚,笑了笑,”贫僧看你也是老江湖了。此番,去渝州,若是稍微慢了点,怕是这年也只能在船上过了。你还说什么回泸州过年?罢了罢了,贫僧再送你一枚灵石,你只管如平日里一般的走。“
老王头眼睛不由一亮。灵石?!自变法以来,灵石便成了稀罕物。往日里,也有这般打赏的。但如今,灵石成了重要的战略物资,都统统上缴充了公。但这灵石,却偏偏又是凡俗之人迈向修士不可或缺的东西。老王头便知道,泸州地界上,有许多大户人家,都或多或少暗藏了些灵石,都想着家族里,哪个子弟,适合修行,便拿出来用。
老王头,心里正盘算着一块灵石,哪怕是最差的,与那些大户究竟能换多少田产什么的。却见,那和尚已然,将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抛了过来。
老王头,急忙双手接了住,口中直呼阿弥陀佛。这要是掉到了江中,喂了鱼虾龙王,该如何是好?
老王头,将这亮晶晶的东西,捧着看了看,擦了擦,小心收进怀里,然后喜笑颜开地对着这颇有几分醉意的和尚说道,”这位大师,却是有所不知。想当年来,小老儿驶船,秋冬时分,经过这里,都是光秃秃一片。今年不知为何,这天气也变了,这才有入冬时节,两岸花开。但若如此,则前方便有一处唤作巫峡的路段,景色更是美不胜收。“
”既然如此,便有劳了。“那和尚被冷冷江风这么一吹,早已禁受不住,闻听此言,便急命前行,然后便将光头缩了回去。
”嘿嘿,小老儿行船多年,深知这水道两岸风景变化。有的客官喜欢这里,有的客官喜欢那里,小老儿只能尽心安排。大师若是喜欢先前那样的景致,小老儿算了算,全速而行,日落之前,便可到达巫峡。“
哪知,船舱中的哪个和尚,听得老王头所说,似乎又改变了心意,”船家你只管慢慢走,慢慢摇,沿途两岸,风景人物,小僧自会观看。“
”既然大师有此吩咐,小的岂敢不从?老王头,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不再自作主张,紧赶慢赶的,甚至有时候,见到两岸有些红的绿的,花花草草的,还刻意放慢了速度。
船舱中的那个和尚,便在舱中,时而入定,时而出定,时而醉酒喃喃自语,时而清醒遥望两岸。
这和尚,自然正是悟虚,那日,在京都慈恩坊多宝阁,与文天祥各自辞别之后,悟虚便带着三枚驭兽丹,欲要重回重山城,打算走上这么一遭,然后再回去,将那九叶青莲灯还给莲华宗。当初,自己随口搪塞说自己在重山城重伤,九叶青莲灯也遗落来了。悟虚自然要这么走一遭。只是,莲灯早已被打回原形,化作一朵灵火,被悟虚所炼化。悟虚自然不能将一块“破铜烂铁”送还莲华宗,毕竟八思巴、元法大师还在莲华宗等着医治。究竟该如何处理,悟虚一路上也需要好好思量。是以,悟虚这才选了老王头的船,晃晃悠悠,权当一次难得的旅行。
因着得了块灵石的缘故,老王头格外上心,一路盘算着路程和时辰,竟然果真是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巫峡。
这巫峡,不是人世间的巫峡,甚是人世间的巫峡。千仞山万尺峰,触目皆是,却难以一窥全貌,只因那那自宽约千长的江面之上潜形升腾而起的水汽,在半空中便化作缭绕云雾,几乎快要遮了这上方的天。
老王头的船小,本就靠着山峦,沿着江边而行。他随手一抛,将精铁制成的铁索,套在了岸边的一个船墩,将船完全靠了岸。然后对着已然站在船头的悟虚笑道,“大师,巫峡到了。”
悟虚,看了看两边巍峨雄奇的群山,不由问答,“既然如此,你却为何停船靠岸,不载着贫僧泛游一番?”
老王头暗地里一阵苦笑,一边从怀中掏出些大周通用圆形钱币,交于码头上的人,一边解释道,“大师,这眼看着便是天黑了,这附近也便只有这一处码头和集市。大师,若有兴致,不妨上码头,再沿山道上去不到百米,便是集市,有许多临江酒撸,大师要小饮几杯,欣赏江景,都是可以的,只记得明早不要晚起来,让小老儿久等便是
悟虚想了想,点点头,下了船,上了码头,如老王头所言一般,脚踏石板,沿着那山枝遮掩的陡径,来到了此处的集市。随目一望,尽皆是些吃喝玩耍的地方,果然是个市,相比那镇,还是更上面的地方。
这时空,没有工业,只有修行,此处又是紧邻妖族的大江岸边。不但空中充斥着花草果木的清新香气,更是偶尔还会有丝丝稀薄灵气。再加上,此处亦非大周城池之内,没有那无形阵法的压抑,有的只是山野之风情,实在是让人颇有点心旷神怡。来来往往的,有凡俗之人,也有修行之是,还有些面目形态迥异的异族,但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这恐怕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吧?悟虚暗叹一声,瞧着一处酒楼,完全修筑在一块巨石之上,上空又有几树枫叶,不知从何处曲折而来,在黄昏薄薄江雾之中,交错在一起,恰似晚霞一般。于是,悟虚便进了去,依旧寻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些酒菜,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望着窗外。
这天黑得真快,难怪老王头不愿再走。便只这短短的功夫,江面便模糊了起来,那高耸入云的青绿山峰,也尽皆隐藏在迷雾和夜色中。只有江风呜呜,如泣如诉。
酒楼内的蜡烛,根根都有手臂粗,顶上还悬挂着几盏似乎是法器的灯,旋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华,还送出若有若无的暗香。别的客人也有,还不少,有几处还很是喧哗,一边大声地说着什么,一边行着酒令。
悟虚,忽然感到一阵孤独,不由地便拿着酒壶,连饮了三杯。这人妖交界处的集市,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酒,只有一个烈字。悟虚只觉得每一杯下去,便似吞下了一团火,差一点便要呛出声来,嗓子、喉咙,乃至肠胃都有几分绞痛。但到了第三杯,悟虚却又忍不住叫了声好,只觉浑身发热,便是窗外寒气也不由地退让了几分。
这烈酒,似乎更适合妖族之人喝。悟虚扶着窗栏,默运玄功,心中暗道。
这时候,一位妖修,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对着悟虚笑道,“道友真是好酒量,幸会幸会。”
悟虚扭头定睛一看,此人身材魁梧,方脸阔目,两眼碧绿,眉毛修长却是白色,额头正中更是隐隐有一个王字。这是虎族妖修无异!
悟虚似乎又觉得这面孔,有几分熟悉,似乎便是当年自己在虎族之地,朝夕相伴之人。
“见笑了,贫僧本是佛门中人,区区三杯,便已是有些不胜酒力。”悟虚转身笑道,“但不知这位道友,可是来自虎族?”
来人,也笑了笑,“道友好眼力。在下,胡卓。不知道友如何称呼,又不知胡某是否可以坐下,与道友畅饮几杯?”他说此话时,却已经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更是随手对着远处的小二扬手示意,似乎又要了酒来。
表面上,彬彬有礼,却还是透着一股子的虎霸之气。悟虚一边回忆着昔日自己在虎族之地的点滴,一边看着这一幕,暗暗笑道。
“相请不如偶遇,胡某,敬你一杯!“胡卓举起酒壶,斟满了悟虚和自己的酒杯。
”好!“悟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胡卓见状,也是粗大的手臂抬起来,小小的酒杯凑在满是胡须的嘴边,一饮而尽。
如是,数杯。
“你这和尚,法号是甚?”胡卓,摸了摸沾满酒沫子的硬梆梆的金黄胡须,“长老们,平时里,都再三告诫,千万不能相信你们这些和尚!但胡某看你只是穿着僧袍,却不是光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着悟虚,浑然不觉这是某些人眼中极为无礼的姿势。
悟虚自然也不是那些人,不但不怒,反而笑答道,“贫僧法号悟虚,不知道胡兄弟听说过没有?”
“贼和尚,原来你就是悟虚!?”胡卓立时拍案而起,指着悟虚,杀气腾腾地喝问道。
他着一声怒喝,传遍了整个酒楼,随即便有七八个同伙,缓步围了过来。只不过这些虎妖,除了胡卓乃真人层级之外,其余皆是凡尘之境,都带着尾巴,毛还没有褪尽。
悟虚已有了几分酒意,环顾四周,明知故问,“这是为何?天妖老前辈,没有告诉你们实情吗?”
“悟虚!你当年初上天外天,走投无路,被我族收留,想不到背信弃义,竟然暗中勾结重山城哪催无极等,谋害我族!”
“想不到,你还敢来!”
“哼!今日便是你得死期!”
“一起上,杀了他!”
。。
悟虚身形一闪,飘飞至窗外,在茫茫夜色江雾之中,大笑道,“来来来,且让贫僧看一看虎族新生一代究竟有何本事?”
阵阵虎啸响起!
胡卓甩下手中酒杯,带着他的那几名兄弟,立时朝着飞立在窗外的悟虚,飞扑过来。
悟虚哈哈大笑,径直朝着对岸那幽幽群山飞驰而去,宽大的紫红僧袍,风云鼓荡,就像一团随时点燃的暗火。
胡卓高大的身体,速度却是极快,紧追在后面。他的双手已经显出银白色的锋利爪子,额头上那个王字,也隐隐泛着白光,望之令人生畏。那些凡尘级别的虎妖,干脆全都显出原形,在胡卓的身后,一边低沉的吼叫,一边凭空飞跃着。
附近的人,还有修士,全都杯惊动了。
那老王头,靠在船头,惊讶地咧着嘴,浑不知那壶中的浊酒正飞流直下三千尺,落在了涛涛江水中。
江水生夜雾,青山两相顾。
把酒游巫峡,虎啸有还无。
悟虚的狂笑声,回荡在巫峡夜空,身影一闪一闪,神出鬼没。胡卓那些虎妖,虎虎生威地跟在后面,却总是扑空。
那浩浩江面,那两岸群山,随着他们的飞行追逐,在灵气显化出来的多彩光华中,时隐时现,别有一番看头。
好一会儿,悟虚忽有大笑,“痛快,痛快,想不到今夜竟然如此这般,看遍巫峡美景。”随后,便朝着群山深处飞去。
悟虚的本意,乃是引胡卓他们至一僻静之处,冰释前嫌。
却不想,方才还紧追不舍的那些虎妖,全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也许是血脉的呼唤,悟虚此刻明显感觉体内灵穴蠢蠢欲动,尤其是胸膛前某一块,更是发烫发热,好似有一头猛虎咆哮着要飞出来。
贲,仲,锐,翼这些昔日无比熟悉的虎妖,似乎全都出现在眼前他们全都在重山城中死于非命,但如今却似乎都活了过来,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阿弥陀佛!”悟虚身形一个踉跄,,宣了声佛号,高声向天问道,“贲,仲,锐,!你们是要吃了我吗?”
胡卓等,看着悟虚这般情形,更加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一头白虎,复又化为人形模样,走近到胡卓身边,“前面便是酆都鬼城,我等还是不要擅入的好。”
另外又有一个虎妖,凑了过来,“我等出行之前,长老们曾有告诫,不可擅入酆都鬼城,说其中凶险无比,便是通玄大修士也不敢轻易涉足。我看我们还是先在外面看看再说。。”
胡卓似乎也知道这丰都鬼城的凶险,恨恨说道,“也罢,我等暂且守在外面。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贼和尚,若死在里面便罢;若是他逃了出来,我等便一起出手,将其擒住,带回虎园千刀万剐!”
他们这些,悟虚自然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如今,眼前,全都是一些死去的人的身影,如走马灯,如万花筒,转来转去,一闪一闪,时隐时现,却又真实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除了贲,仲,锐,翼等虎妖,还有先前人世间的事情?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鬼魂”?全都一股脑地冒出来了?
还有,先前那些下一辈的虎妖怎么站在那里,不追过来了?
悟虚,隐隐觉得有些诡异,环顾四周,山嶙峋,峰残缺,风呜咽。
什么鬼地方,悟虚修行多年,真的不信邪!复又以神识观之。山嶙峋,峰残缺,风呜咽,一股怨气,冲天而起,却又浩浩荡荡,差点将悟虚放出的神识冲得粉碎。
悟虚复又一个踉跄,脸色大变他方才似乎看到了一些人世间的景象!
那些,在人世间,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
但更诡异的,更恐怖的,竟然有许多在自己从位见过。他们临死之前的情景,竟然也一一显现在自己面前。
这是为何?这是什么歹毒术法?!
远处的一干虎妖,见状,也不由纷纷脸色大变,不知道悟虚经历了什么大恐怖,在那里跌跌撞撞,飞来飞去,却像木偶一般,抬手对着虚空一番乱指,癫狂无比。片刻之后,他们见悟虚合掌诵经,却似乎再也站不起来,再也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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