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外五里处,一片片营帐错落有致,隐隐以阵法相连。营帐内,不时有一二飞骑穿梭,奔向各处,发号施令,传递消息。最外面,每隔五十米,便有三米多高的小楼,内有弓箭手,充作哨塔。其周围配有百人左右的步兵分队,手持盾牌和刀矛,不时轮番派出三五人,配合着骑兵,在辖区内来回巡视。
若是从这些哨塔向前眺望,便可见五颜六色、伤痕累累的石墙之上,有一堆堆篝火升起,一对对红巾军士,身着又脏又臭的单衣,围在周围,抖抖嗦嗦,却手掌紧紧攥着武器,不时地朝着前方元军大营方向瞄着。几个浑身带伤的义军将领,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军士,登上北边城楼,自东向西缓步而行。所过之处,红巾军士,纷纷站直身体。那走在中间的一名年轻将士,头发凌乱,根根铜须从本已微翘地下巴上向上倒卷着,乍一看些许滑稽,待细看之下却是平添了几分杀气。
这名将领,身着酱色长袍,腰胯宝剑,脚穿一双寺庙僧人常用的黄色罗汉布鞋,步履沉稳地走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兵面前,用力的拍了拍其肩膀,嗡声问道,“身子骨吃得消么?”那名娃娃兵,挺了挺胸膛,用略带尖细的嗓音,答道,“禀朱将军,吃得消!”这名被唤作朱将军的年轻将领,正是朱元璋,也即悟虚在花莲妙法宗的同门师兄弟如净。朱元璋看着这名一脸稚气的小男孩,点点头,环顾了四周一眼,大声说道,“贼娘的,这帮心狠手辣的元军,几个月来趁着入冬,伤了我们不少弟兄!如今,大帅们将帅府的家具都搬到城头,劈了来烧火取暖,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给大家烧得暖暖和和的,给这贼老天烧出一个大窟窿!”便有一机灵的士兵,高喊道,“朱将军,请放心,几个月都挺过来了,这眼瞅着已经开春啦,弟兄们还怕个鸟啊。我们把火架高点,烧旺点,到时候狗日的上来一个杀一个,上来两个,咱们就给它来一个鸳鸯烧烤!”顿时,城楼上一片哄笑。朱元璋也是带着身边将士哈哈大笑,对着四周一抱拳,“今夜虽然月明,可以将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诸位弟兄们还须得安排好人手,轮番执勤放哨,切莫大意啦。”周围红巾将士们也相继抱拳,纷纷应和。
朱元璋随后转身,对着几名将领说道,“今夜,元军似乎不会夜袭。不过还是请诸位去东西南三面,巡视叮嘱一番。在下,今夜仍在北楼过夜职守。”那几名将领,随口应了几句,随即带着几个亲兵,从北楼各自而去。
朱元璋领着一行人,在北楼转了两圈,站在到濠州正门之上,一手按着宝剑,一手拍打着冰冷的墙垛,抿着嘴,瞪着双眼,遥遥望着前方绵延数里的元军营帐。半响,待四周无闲人,方才低声问道,“入海,那王胖子招了没有?”身后一名少年抱拳答道,“已经招了,入春带着几个弟兄,从他家地下密道中搜出了兵甲二十副,刀剑若干,上好盐巴三十斤。现已秘密藏在了一个废弃的书社库房之内,并有几名信得过的老弟兄日夜看管。”朱元璋转过身来,眯着双眼,“那书社主人可还在城内?”江入海,楞了片刻,回道,“书社主人老早便带着家眷逃出城去,如今尚有一名垂垂脱牙老仆寄居在书社后面的柴房。”朱元璋,转过身去,又望着远方,言语道,“做大事者,不可存了妇人之仁。想当初,你我便是心生怜悯,放了那杂货店老板一马,却被其通风报信,引得数十名元狗前来围剿,你我等人几乎身首异处。又前些日子,那贾鲁使诈,将南面元军撤去,若不是我请了帅令,拼着义军兄弟们翻脸之险,当场狠狠砍了是几十个脑袋,只怕这濠州城已经丢了,你我便要如丧家之犬,东奔西逃,再无立足之地!”一席话,在寒夜中说得江入海满头冷汗,口中连连称是。
原来那先前在黄河泄口监督河工的御史大夫贾鲁,受了元相脱脱之命,几月之前便率军杀奔濠州。开始之时,令数万大军将濠州城四下里团团围住,轮番进攻。无果之后,又采取围三留一之策,白日里在义军众目睽睽之下,将南面城门的元军撤去。濠州城中七路元帅,郭子兴、孙德崖、彭大、赵均用等,各有麾下,虽然一番商议,推举朱元璋做了守城将军,统一调遣,分派任务,实际上还是各有统属,可谓“一块牌子,两套班子”。
守在南门的乃是孙德崖的部属唐百田,待此方元军撤了数日,眼见得元军只管集结主力主攻北楼,余兵夹击东西两面,那唐百田便说道,“此乃围三趋一之计,我等正好将计就计,趁机出城寻些过冬之物。”便要整队出城而去,幸好朱元璋及时得知消息,率着身边督战队,打出诸位元帅旗帜,抢先以雷霆之势,砍杀了数十人,方才压住阵脚,喝退出城队伍,其后蜂拥尾随的老百姓也随之散去。那唐百田随一时惧于朱元璋威势,率着队伍退了回去,却一状告到了孙德崖等诸位元帅那里,告他专权擅用,滥杀无辜。几位大帅一连几日,吵得不可开交。
幸好,那唐百田按耐了两日,忍不住,又率着麾下一部军士,趁黑摸出,却不料早有预先埋伏的兵马守候,一番掩杀,上千将士折了大半,方又狼狈退回城中。原来却是贾鲁暗中联络了附近一些乡绅团兵,配置了若干军械,专门守在南面十里之外,只待红巾军出城自投罗网。消息传来,才算给郭子兴、朱元璋等解了围。诸位元帅这才又重申朱元璋守城将军之权,商定无论元军从何方向攻城,其余各处的义军皆听从守城将军调遣,但有拖延,力斩不赦。
朱元璋又暗地里,遣军士将城中大户的家具,凡为木质,尽皆征没,发到各营,声明乃诸元帅取出府中家具,为军士烧火避寒。又命令不在军中的白莲教外围分子,四下刺探,但有那私藏粮食棉被等物者,即于住地,当场锁拿,严刑拷问,获知即送往城楼之上。又率着江入海江入春等人,在正门城楼及各处,日夜巡视,身先杀敌。如此军心渐安,与城外元军相持不下。
却说城外元军大营里,有一处地势颇高的之地,其上旌旗密布,刀剑林立,层层披甲卫士拱卫之中,有一个状若小山包的帐篷。其间灯火通明,有一名面带病容的汉人老者,端坐在堆满淑书文和印章的大几之前,仰靠在柔软的皮质垫背之上,微喘了几口气,扫视了帐下诸将领一眼,淡淡地问道,“诸位,可有异议?”左下首一名身高六尺,圆脸阔嘴的将领,走了出来,抱拳道,“贾大人,下官以为,我大军将毫州围困数月,其城中粮草军械之物必定消耗一空,莫若再等上数日,待城中反贼内讧,争夺物资之时,我等再一鼓作气,攻入城去。”此言一出,帐内一些将领便纷纷点头,意有所动。
贾鲁看了看着出列出话的中年将领,顿了顿,说道,“贴木儿,我军围困濠洲数月,屡次攻城,接连受阻,却是为何?”那名叫帖木儿的将领羞红着脸,期期艾艾地答道,“反贼个个皆是亡命之徒,一时难以攻克。”贾鲁正要开口,忽然面色潮红,早有旁边的军中医师趋步上前,以手掌轻抚贾鲁后背,过得半响,贾鲁方才连咳数声,吐出一口浊痰,喝了一口奶茶,方才两手撑在案几之上,双目怒视,说道,“尔等祖上皆蒙皇恩,身据军中公职,本该奋勇杀敌,报销朝廷,难道还怕了一群衣衫单薄、手持木棍的乌合之众?”
下面的诸位将领,暗自腹诽,“这白莲教匪徒,蓄意起事,占了濠州城,个个皆是真刀真枪。哪里还是往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乡野民夫?”不过这些话,却是不敢明着拿来当面顶撞贾鲁大人。说来说去,还是各自的部署胆小怯战之故。平日训练起来,骑马游走,像模像样,一待攻城,好多还没爬到城楼之上,便吓得两股打战,从云梯摔了下来,肝脑涂地。
贾鲁见众将领低头不语,互相巡视,哼了一声,从案几之上拿起一封书信,扬了扬,说道“莫以为可以借着那些乡绅团兵,攻城克敌!人家此番前来,不过是因我与附近几个宿老颇有交情,长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人家撇不开情面,方才率着守家护院的乡兵兵,前来策应。如今已是开春时节,这些乡兵个个寻思着回家耕田插秧,以备来年。如今已有书信过来?”
帐中诸将,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纷纷锤掌言道,“大帅,这五千乡兵,熟悉此间地势民情,实属牵制敌军、出奇致胜的利器,万万不能就此让其离去啊。”“万万使不得啊!”“临阵退缩,这仗还怎么打?”
贾鲁见时机已到,不理众将纷扰,站起身来,一拍案几,大声说道,“我已回信,与其约定,明晚子时,齐聚濠洲北门,趁夜攻城!粘突骨,你率领军中骑哨与弓箭手,于今夜开始,将城外敌哨悉数歼灭。帖木儿,明日起将全军投石车收拢清点,然后于明日夜晚、修缮完毕,多备大石与火器,派一队军士将其秘密集结在城北东侧的树林之中。其余各部明日轮番休整,待待到子时,便听本帅号令,一举攻克这濠州城!”
众将士,纷纷抱拳,嗷嗷叫唤,轰然领命。
正所谓
腰挎宝剑铁心肠,当年山僧亦豪强。
敌军灯火凭高望,夜色茫茫拍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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