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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不知是缺根对死亡恐惧的筋,还是心太大。
    没有理他,牧怿然站起了身。
    柯寻也从地上爬起来,谨慎地从窗口向着外面望。
    外面的院子仍是漆黑一片,但也隐约能看清正房的轮廓,而就在正房的门前,那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正背身站着,面朝着正房房门,似乎在听着正房内的动静。
    正房里那让人听得心惊肉跳的惨叫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柯寻记得那里头是三个拿了写有“民”字布条的人,一个是啤酒肚的中年大叔,脑满肠肥的样子,像是个事业成功的有钱人,另一个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脸认了命的木然,还一个就是晚于他和卫东进画的那三人之一,一直处于非常惶张恐惧的情绪里。
    从叫声的惨烈程度可以推知,这三人十有八九已是凶多吉少。
    柯寻一时不知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儿,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三个人,此刻就在几步之遥的那间可怕的房屋中,被一些非正常的、难以解释的恐怖力量,夺去了生存的权利。
    柯寻不是没有见过死亡,但是这样毫无原由地在非自然力量操控之下的死亡,让他感到相当不适。
    说不清这是不甘,是愤怒,是恐惧,还是茫然。
    牧怿然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个初次入画的新人。
    在上一幅画,一个被别人的死亡吓破胆的新人,崩溃到屎尿失禁嚎啕大哭,险些连累得他跟着一起送命。
    还有一个新人,直接选择了自杀逃避。
    除此之外,吓傻的,吓疯的,自以为可以战胜一切而莽撞冲出去送掉性命的,比比皆是。
    眼前这个人,此刻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和之前那些初入画的新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画的世界里,脆弱和胆怯,就意味着必死无疑。
    牧怿然正要移开冷淡的目光,却见这个人忽然抬手抹了把脸,然后用最快的速度镇静了下来,舔了舔天生带着点散漫的嘴角,有着些许不羁的目光里,就透上了几分硬气。
    有些人不是不怕死,但就是死,他也要以蝼蚁之躯,死在大象的尸体上。
    牧怿然收回目光,却见柯寻退到自己身边,压低声音和他商量:“一会儿灵堂里没了声音,你说那两个纸人会不会还回来?”
    再让他憋一次气,他怕是再没刚才那样好的运气了。
    牧怿然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而后也压低了声音:“通过刚才来看,我的思路应该是对的,只要我们不动不呼吸,纸人就不会攻击我们。另外,也许它们看不到我们,就不会走到我们的面前进行试探。”
    柯寻觉得有道理,一开始那个纸人只是不紧不慢地在外面走,走到窗外向里看了一眼,对上他的视线后才开始挠窗户,而直到听见麻袋掉落的声响后,纸人才真正暴走砸窗爬了进来。
    所以,如果不让它们看到有“人”的“形状”在屋里,是不是就不会进到屋里来?
    “我们把屋角的麻袋挪一挪,然后躲到麻袋后面去。”牧怿然的声音极轻地响在耳畔,“注意,动作要轻,尽量不要发出一丁点动静。”
    “好。”
    两个人摸着黑,一点一点轻轻悄悄地向着屋角移动,好在距离并不远,然后猫着腰摸索着搬起麻袋,小心翼翼地转移位置。
    麻袋的数量并不多,不足以垒出一个能够遮住两个人并排而坐大小的堡垒,两人试了几种排列方式,最终只有并排侧身躺好才能够勉强从头遮到脚,连同身体上方也能用麻袋一起挡住。
    虽说这么一挡能彻底遮住纸人的视线,但也会把两人向外窥视的缝隙全都遮住,完全无法再监视纸人的动向,如此一来,一旦纸人在麻袋外面发动攻击,两个人根本没有办法预先抵挡或是躲避。
    可但凡露出一点儿缝隙的话,又怕成为纸人的突破口。
    两个人最终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这个方法都挡不住纸人的话,那其它方法同样没用,左右都是一个死,只好认命。
    两个人在麻袋堆成的小小堡垒中侧身躺好。
    空间很小,即便侧着身也相当拥挤。牧怿然不肯和柯寻面对面躺着,就转了个身面向着外,柯寻没心思顾虑太多,紧紧贴在牧怿然背后。
    麻袋堆成的屏障将世界一分为二,两个人的小世界虽然拥挤,但也因着这拥挤而多少有着一点安全感。
    然而在外面的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之后,两个世界砰然合二为一,连那仅有的一丝安全感都跟着荡然无存。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侧躺着,尽量放轻呼吸,片刻过后,黑暗中的一切声响都开始逐渐清晰起来,深夜浓雾涌动的声音,风呻吟呜咽的声音,以及,纸在飒飒索索四处擦动的声音。
    柯寻不知道这一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甚至觉得后半夜自己睡着了不是因为困的,而是神经过度紧绷导致失去了意识。
    在黎明阴沉灰涩的晨光里从粮仓走出来时,正房门口的情形和昨天来时的情形竟然没什么两样,那纸扎的童男童女又站回了原来的位置,喜眉笑眼地面向着院子。
    第7章 白事07┃守灵人之死。
    正房的门窗紧紧关着,让人难以想象此刻屋中的境况,柯寻却也顾不上正房,大步奔着柴房去,大力砸门:“东子!东子!你怎么样?东子!”
    越砸越是心惊,这柴房里,竟是半天也没有一丁点儿动静。
    柯寻一阵心惊肉跳,甩开旁边上来似是要拦阻他的牧怿然的胳膊,抬起脚狠狠踹在柴房门上。
    “哐”地一声巨响,门在烟尘飞扬中被撞得拍在屋内的墙上,柯寻大步冲进去,就见卫东和那个小辫子刘宇飞一人怀里抱着一柄斧头,头靠头地缩坐在墙角的柴堆里,一动不动。
    “东子——”柯寻叫了一声,声音里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出的颤抖。
    卫东吧唧了两下嘴,换了个姿势。
    柯寻:“……”
    睡着呢。
    这货真特么心大。
    走上前一脚踹在卫东大腿上,卫东噌地睁开眼一阵慌乱地摸索怀里的斧子,定睛一看是柯寻,这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大声道:“怎么了?你过来干嘛?出事了?”
    “喊什么,”柯寻又踹他一脚,“你怎么睡这么死,我在外面快把屋子砸塌了都砸不醒你。”
    卫东从左右耳里各揪出个布团来:“你说什么?”
    “……你塞着耳朵干嘛?”柯寻无语。
    “卧槽我怕啊!”卫东脸色发青地站起身,“昨儿晚上你没听见啊?那屋里的惨叫声险没把我吓尿,我俩又不敢出去,干听着那叫声又心惊胆颤的,索性把耳朵堵上,反正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得清静点儿。”
    他这儿说着,旁边刘宇飞也醒了,脸色看上去也十分的不好,眼睛望向站在门口的牧怿然:“死了几个?”
    牧怿然淡淡摇头:“不知。”
    “去看看。”刘宇飞扔下斧子往外走。
    “喂——你疯了?那屋里不定有什么鬼东西,你还要去看看?”卫东拽住他。
    “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刘宇飞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即便是在画中世界,异常现象也是符合画作表现出的逻辑的。这幅画画的是中国民间办白事的某种场景,这种背景下的‘鬼东西’就通常不会出现在白天。”
    “……有道理,”卫东若有所思,看向柯寻,“你怎么看?”
    “我也想去看看。”柯寻说。
    人的恐惧大多源于未知,知道得越多,恐惧大概就能越少吧。
    从柴房出来,见东边房间里也走出几个人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默不作声地站在院子里,望着正面的灵堂。
    柯寻看见煎饼摊老板也在其中,脸白得跟纸似的,两条腿不住地哆嗦,走到他附近时,一股子尿臊味儿从他身上传了过来。
    不过这个时候没人会笑话他。
    一个三十来岁,声音醇厚的男人看了大家一眼,指了指正房门:“进去看看?”
    有两三个点头的,这几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进到这画中世界。
    煎饼摊老板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吟:“别——别打开那门!你们疯了?!那门里有鬼!有鬼!你们会把鬼放出来的!你们找死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嗷——”
    忽然间崩溃了一般,转头就冲出了院子,消失在了灰沉沉的晨雾中。
    “……他不会有事儿吧?”卫东连忙又去拽刘宇飞。
    他吃过那老板家好几回煎饼了,味道不错量又足,实在不忍心这老板出点儿什么事。
    “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刘宇飞狠狠甩开卫东的手,根本不想再搭理他,跟着那醇厚声音的男人和之前那几个点过头的,一起往正房屋走去。
    “他昨晚怎么跟你说的?”柯寻就问卫东。
    “我哪儿还记得,早吓忘了。”卫东皱着脸。
    “先进去看看再说。”柯寻指着正房屋。
    经过那对儿纸扎的童男童女身边时,柯寻顿了顿脚。
    这会子倒装着跟没事儿人似的,昨晚它俩的表现可不是这样。
    柯寻飞快地在那童男的脸上扫了一眼,这张画工粗糙的脸和昨晚贴在他面前的那张脸毫无二致,还是那副弯月眉小红嘴的笑容,还是那双死气木讷的杏核眼。
    越过这对儿纸人,柯寻正要迈进门去,却见站在门口的牧怿然偏头看了他一眼:“里面不太好看,想好了再进。”
    柯寻眉尖微挑,看向身边的卫东:“你要看吗?”
    卫东拼命摇头:“不看!我怕做噩梦。”
    柯寻抽了抽嘴角:“咱们现在这处境跟噩梦也差不了多少了。不看闪边儿去。”
    “你要进去看啊?”卫东吃惊。
    柯寻点头:“我得看看,就算是死也得死个明明白白,否则我不甘心。”
    “那……那要不……我陪你进去?”卫东一脸舍命陪君子的苦相。
    “用不着,”柯寻推开他,“这好几个人都在里面呢,你闪远点儿。早起撒尿了吗?”
    卫东:“……没。”
    柯寻:“去撒吧。”
    卫东:“哦。”
    看着卫东走远了几步,柯寻才转回头来,正接住牧怿然望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见他要将视线移开,柯寻走上前,忽然笑了笑:“刚才你拦着我,不让我第一个进入东子他们的柴房,是怕我猛地看见让自己接受不了的事受到刺激吧?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面冷心热?”
    牧怿然没有理会,迈步往屋中走,柯寻伸臂,在他肩上轻拍了一把:“谢谢。”
    话的尾音在他看见屋中情形时,戛然而止。
    正房的确是停灵的灵堂,挂满了布幔幡帐和纸钱元宝,正中是黑底白字,写着大大的“奠”字。
    黑漆的棺椁就摆放在屋中央,棺前设有香烛供品,供案前两个蒲团,还有个供烧纸祭奠用的铜盆。
    腰间系着写有“民”字布条的那三个人,倒在屋中不同的位置。
    三个人身上的麻袍完整如初,没有破损,不见伤处,然而再看向这三人的脸,每一个人脸上的眼睛位置,都已成了两个血洞,浓暗的血水爬满了肌肉扭曲狰狞的惨白面孔,不知是因惊惧还是惨叫而张大到极致的嘴,露出黑洞洞的喉口和一口青白的、渗透着血丝的牙齿。
    有两三个人因为这样一副可怕的脸而惊到脱口而出一声低吼,还有一个直接扭头就出了正房门。
    柯寻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却见那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反而走到尸体近前,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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