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跟着她的百夫长走向军政官的帐篷,在那里,她将要当着军政官的面,向众神宣誓:
绝不因为害怕而逃跑背弃战友,绝不离开自己的队列,除非是去拿武器,或者打击敌人,或者拯救战友。
这是每个军团士兵入伍时必须要宣誓的誓言,而且这个誓言每天集合队列时都会重复一遍。
就是佐伊这个海盗,也知道罗马军团的誓言。
然而都是没用的废话,佐伊在心里冷笑。如果誓言有用的话,她就不会去做海盗了。如果誓言真的灵验,波塞冬早就将她插在三股叉上烤了吃了。
如果说佐伊还有什么信仰的话,她唯一的信仰就是她的海船,只要有船,她就什么都不怕,只要给她一条船,就是国王来了,她也敢对国王的肥脸大声嘲笑。
烈熊拉着佐伊的胳膊,将她扯进了军政官的帐篷。
帐篷里并没有比外面更暖和一点,淡淡的海腥气和墨水的气味,混合成一种清冷的味道。桌子上点着油灯,一张巨大的图纸铺满了桌面。
佐伊歪头去看,看出那是一张船体的设计图。不过和佐伊熟悉的海盗船不同,设计图上的船体很复杂,一条条细线,连接着各种各样的数据,像是蚂蚁般爬满了图纸。佐伊忍不住扭了扭脖子,缓和了一下晕眩的眼睛。
军政官是个身材高大的希腊人,穿着一件厚厚的棕色衬衣,扎着腰带,没有穿盔甲。当烈熊带着她进入帐篷时,他正在俯身研究桌上的图纸。
“恺撒让她宣誓。”烈熊道。佐伊从烈熊的语气中听到了甩锅的味道。
军政官从图纸上抬起头,带着被人打扰的不满,盯向佐伊,然后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佐伊咧开嘴冷笑。她知道军政官看出了她是个女人。谁会看不出呢?只有那个恺撒在自欺欺人。
军政官皱起眉:“什么意思?哪种宣誓?”
“恺撒没说。”烈熊答道。
军政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离开时,恺撒的原话是什么?”
烈熊想了想:“新兵佐伊,欢迎来到恺撒第一军团,现在你可以和你的第一百夫长一起去宣誓了。”烈熊将恺撒当时戏谑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然后他一脸求教地问:“黑虎,你说恺撒是什么意思?”
军政官盯着佐伊。佐伊痞痞地双臂抱在身前,扬起下巴。
“新兵佐伊”军政官慢慢地道,“新兵佐伊”他来到佐伊的身前,低头打量着她。
出生在海盗村,成长在海盗船上的佐伊,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虚伪的,粗鄙的,下流的,故作清高的。不管是哪一种男人,他们看到自己时,第一眼是在估量自己的身材,第二眼是研究自己的长相,然后他们或者会上前讨好,或者直接出价,更有甚者,会直接用强。不过佐伊总是知道如何摆脱男人的麻烦,她也足够强大可以保护自己。
然而佐伊还从没见过军政官这样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货物,就和货船上,那些用来承载葡萄酒和橄榄油的双耳陶瓶一样。佐伊几乎可以想象他在估算她的载重量和价值,以及是否值得他冒这个风险。
对了恺撒看自己的时候,眼神是什么样的?佐伊的思绪突然飘到了那个让她不停诅咒的恶魔少年那里。她皱起眉头,使劲地回想,然后她发现自己竟然记不得了。
和恺撒在一起时,她要么太愤怒,要么太震惊,要么太恐惧,而那个据说是罗马最有权势的少年,似乎也压根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想起那瓶可怕的巫药,佐伊暗暗咬了咬牙。她告诉自己要忍下去。只有忍,才可能获胜,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懂了。
“海妖号,女人,西西里”军政官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噼啪作响的算盘,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让她做新兵宣誓。”
烈熊看上去松了口气。
他快速地说了一遍宣誓的誓词,让佐伊重复了一遍。佐伊机械地重复了。
军政官拿出一个册子,询问了佐伊的身高年龄,家庭住址,亲人姓名等一系列问题。然而除了身高和年龄,军政官什么也没填。佐伊没有亲人了,她出生的海盗村已经被恺撒宣布取缔,她连最后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也许以后你会觉得恺撒的军团就是你的家。”军政官在她离开之前,温和地道。
永远不会。佐伊在心里决然地道,总有一天,她要将那些巫药灌进那个恶魔少年的肚子里,一滴不剩,让他也尝尝几百条虫子在肚子里爬来爬去的滋味。
出了军政官的营帐,佐伊问她的新百夫长:“除了新兵宣誓,还有什么宣誓?”百夫长烈熊答得高深莫测:“等你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那你宣誓了吗?”
“什么?”
“那个我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的誓言?”
“当然。”烈熊答得无比自豪。
佐伊想,那誓言一定比新兵誓言更蠢,更无聊。
佐伊接下来的日子,和每个新兵一样。
每天训练四个小时,然后去船坞帮工。在那里她见识到了闻名遐迩的罗马三列桨帆船是如何做出来的。
船工们,绝大多数是军团士兵,在工匠的监督下准备好橡木板,然后由工匠们将之凿出椽子,船工们齐心协力地将木板们拼接在一起,然后再涂上防水的清漆。之后他们会在船体的内部安装上龙骨,甲板,座位,楼梯等物。
佐伊发现三列桨帆船的内部,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它的船体绝大部分都浮在水面上,它没有压舱物,这让它即使被撞毁,也很少沉没,而是漂浮在水面上。
三列桨帆船的造价是极其昂贵的,保持干燥才能保证它的机动速度,所以和商船可以常年待在海上不同,战舰不使用时,必须待在船屋里,让其风干。恺撒的这个船坞为每条三列桨帆船都建造了单独的船屋。这些船屋围绕着海港排列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六边形,它们面前的海水,则像是一个巨大的内陆湖。
除了要解药的时候,佐伊很少能在军营里看到恺撒。不过她倒是总在船坞那里看到恺撒的身影。每当他出现时,匠人们就会像看到神祗一样地两眼放光,围了过去。即便是备受人尊敬的老匠人,也会摆出一副聆听的姿态,听恺撒说话。
然而匠人们也不总是这么驯服,他们有时也会和恺撒争论。有时候还会争得脸红脖子粗。恺撒偶尔也会大发脾气,说他们是一堆榆木脑袋的机器人。佐伊觉得恺撒的机器人这个词用的很有趣。
烈熊在一旁抱着双臂冷笑说,这些臭屁的匠人们总是这样,好像不争论就显不出他们的专业性似的,然而他们从来就争论不过恺撒。他们自己也知道一定会被恺撒说服,然而他们好像是故意的,非要恺撒说出更多的东西,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照做。
烈熊说的不错。争论归争论,匠人们最后还是遵从了恺撒的话。
他们丢弃了几百年来的造船方法,先制作船体再制作船体的内部,改为恺撒要求的,先制作骨架,然后分工合作。
佐伊发现他们的造船进度明显地快了起来。而恺撒又提出了新的计划,他要制造五列桨帆船。
匠人们争论说,罗马以前造出的五列桨帆船过于笨重,而当年迦太基制造五列桨帆船的方法,罗马人只是从一艘截获的搁浅船那里学到了皮毛。而且五列桨帆船无论是从造船的时间和造价上来看,都不如三列桨帆船划算。
然而恺撒信心十足地告诉他们,他有办法造出更轻便的五列桨帆船,比迦太基的五列桨帆船还要好。
佐伊看着匠人们的眼睛放光,她开始相信烈熊的话,这些匠人心里其实是在将恺撒当作神灵一样崇拜的。而她的眼睛也有些发亮,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成为一艘五列桨帆船的船长,指挥着海上最先进,最快速,最强大的战舰,她就兴奋得双手发抖,干活也格外地卖力。
到后来,佐伊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最初的计划。例如计划在恺撒给自己解药时,用衣服搓成的绳子勒死他,然后将解药抢回来。或者偷了他那把据说是混合了神铁的匕首,将他的脑袋剁下来。
她太忙了,在船坞中,在训练中,她忙得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东西。她已经快要忘记她本来的名字,海妖佐伊。现在她的名字是新兵佐伊,或者干脆是菜鸟。
她也没功夫去想她的小队同伴们知不知道她是女人。不过小队成员们虽然对她友善,但是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在宿营时,也单独睡一个帐篷。虽然烈熊表面上说是安排她看守帐篷里的军需物资,但是佐伊想这是烈熊在照顾她是个女人。
罗马军团的营地,如果是永久营地,历来都会优先修建水冲厕所和浴室。而恺撒指挥下的军团,似乎更加地在乎这个。他们的公共厕所,除了常见的大厕外,还有带着小门的单独隔间。浴室也一样,不但有隔间,还有淋浴。每天累得半死的时候,冲个热水澡简直是无上的享受。这一点可是佐伊自由自在地当海盗时,从没有享受过的。
说到享受,对了,还有食物。
佐伊以为罗马军团的食物,就是乏味的面包或者其他烤鱼之类。然而事实上,恺撒的军团里,每天都有一个百人队专门负责供应整个军团的食物,算下来一个月内,每个百人队刚好能轮流负责一天。
在百人队当厨的那一天,这个百人队的士兵不用参加训练,而是去和随军的商人讨价还价,购买物资,或者驾着马车去附近的城镇,收购军需。
食品清单从各种牲畜的肉,蔬菜,到水果,谷物,应有尽有。最让佐伊惊讶的是,他们居然大量地收购牛奶。如果吃不了,就将牛奶做成奶酪。
“恺撒说,牛奶能提高免疫力。”在一次去收购牛奶的路上,烈熊向佐伊解释道。
“免什么?”佐伊没听懂那些新名词。
“大概意思就是减少生病的次数。而且会让人更加强壮。”
“我不信。”佐伊撇嘴。
“你会信的。”烈熊驾着马车笑道,“所有不相信恺撒的人,最后都会成为他的崇拜者。”
“吹牛。”
“呵呵。”烈熊并不争辩,转而道,“对了,恺撒说给你每个月三天假期,允许你离开营地去镇上过夜。你的军饷都在帐上存着,你离开前,可以支取你需要的,到镇上租一间旅店。”
“为什么要去镇上过夜?”佐伊狐疑地问。
烈熊的脸红了:“你不需要吗?我听说女人,那个时候,嗯,不太方便,而且不能受凉。营帐里的帐篷透风,毕竟是冬天,嗯,晚上还是”
佐伊的脸也红了,她清了清嗓子,让海风吹散颊上的热意:“这是恺撒说的?”
“对。”烈熊松了口气,“总之你需要的时候,就告诉我。”
“恺撒不怕我跑了?”佐伊默默地问。
佐伊依旧每三天,去恺撒的营帐里要解药。
那天她要解药时,恺撒正在和几个军政官模样的人,讨论什么船体比例问题。当时他几乎头也没抬,叫人端了一杯水,然后他一边和人争执,一边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往杯子里倒了一小滴,就打发她喝了走人。佐伊当时瞪大了眼睛,发现恺撒的箱子里的瓶子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她很想问,你有没有可能拿错了。不过看到恺撒实在是很忙的样子,她还是忍了。
恺撒似乎总是很忙。
佐伊所在的小队,属于恺撒的侍卫队。所以她的帐篷,就对着指挥帐的后部。烈熊将她安排在这里时,曾经告诫她这个位置很重要,要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警醒些。佐伊很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的这个位置大概是整个侍卫队最不重要的了,因为这里离指挥帐的大门最远。
直到有一次营地夜晚失了火。她突然惊醒,看到烈熊从营帐的后部钻进了指挥帐,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恺撒拖了出来。她才知道,指挥大帐那里是有一个暗门的。
恺撒被塞进了佐伊的营帐,侍卫队如临大敌地守在周围。
佐伊看着恺撒靠在一堆盾牌上,仍然睡得不睁眼。他的脸在睡着时,真的像个孩子,会说梦话,会流口水。她想起他的帐篷里的灯火常常是亮个通宵。晚上也会有军政官进进出出。他一定是累坏了。佐伊默默地想。
直到烈熊确认了失火只是虚惊一场。恺撒又被送回了指挥帐,整个过程他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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