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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陶禧有节奏敲打桌面的手指停住,视线爬上和她一样刚毕业的女生的脸。
    那女生唇边绽开一枚梨涡,露出明朗的笑容,脆声说:“大家好,我是容澜。”
    容澜是陶禧的高中同学,读书时两人交集甚少。
    午餐时陶禧照例独自乘电梯下楼,轿厢门合拢前一秒,突然伸来一只手,
    “等一下!”
    容澜一头干练的短发,天蓝色通勤装,热络地和陶禧打招呼:“我们好久没见了!”
    陶禧扯动嘴角,勉强笑了笑。
    “你去哪吃?”容澜对她的不自在并不在意。
    “三楼。”
    “那正好,我和你同路。”
    大厦三楼的食堂承包给某家餐饮公司,中午人头攒动,胸前晃动不同颜色的工作牌。
    容澜开动前,冲陶禧抓了抓头发,说:“我上周去理发店,拿了新垣结衣和满岛光的照片,让发型师参考帮我剪一个,当天还好好的,谁知道睡一觉就塌了,害我回去剪了一点。你看看,会不会太短?”
    她调出手机上新垣结衣和满岛光的短发图,拿给陶禧看。
    陶禧接过,竖着和容澜本人比对。
    “你现在的长度很好看了,法式刘海比八字刘海适合你。发尾内扣也会修得脸小一点。”
    “真的?”容澜被陶禧夸得轻飘飘,“哈哈!我还以为陶禧你只会读书。”
    陶禧淡淡地笑:“我以前一直是短发,做过功课。”
    容澜在脑海里搜刮陶禧过去的样子,随后眼睛亮起来,“想起来了!特别萌!你们脸小的天生就有优势,不用考虑修不修脸,真羡慕!”
    “因为我很喜欢短发,清爽,好打理。对了,推荐买把猪鬃毛的圆滚梳,早上梳头稍微吹一下,营造一点蓬松感。”
    “没问题,我的tony tao!”容澜打着响指爽朗地应下。
    气氛稍微冷下去,两人各吃各的,容澜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过去与陶禧同班时,大家背地里都说她装清高,可容澜觉得,她只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那为什么后来留长发了呢?”容澜突然好奇。
    并非八卦,而是她渐渐回忆起,那时的陶禧似乎有强迫症。只穿白色的鞋,只用同一个品牌的文具,公交卡一定放在左侧裤兜,写名字的最后一笔永远要停顿,从家到学校只有一条路线。
    许多别人难以理解的小习惯,让她与外表的新鲜水灵相去甚远,有种陈腐老派的奇异。
    “就是强迫症。”陶禧看出容澜的想法,拨开垂落胸前的长发,“我喜欢固定自己的行为模式,不为琐碎的事情消耗时间和精力。”
    容澜脸上有了迷茫的神色,又莫名觉得厉害。
    “你知道那场大火吧?”
    陶禧高三遭遇的火灾,连同容澜在内,全班都知道。
    由于她拒绝所有人的探视,没人见过她住院的样子。
    眼下她左手掌心托腮,右手食指在桌面重复画着一截短线。
    热衷《犯罪心理》一类探案美剧的容澜认出,这是内心焦虑的征兆。
    但陶禧语气坦然:“我背上有严重的烧伤,哪怕接受了植皮,依然没办法恢复最初的状态。”
    “就好像,我被打碎了。再坚持那些习惯也没有意义。”
    话题无端沉重了起来。
    容澜无意勾起别人的伤心往事,赶紧岔开,“我懂我懂!就像我一个发小,她是个完美主义者,读文科的时候为了和别人拉开距离,整整两年数学只做理科卷。刚好那届高考赶上小年,数学相对简单,她说躺着也能考满分,谁知道得了149。她气不过,去查试卷,发现是解题格式不规范,扣了一分。”
    陶禧的食指停下。
    “其实那届高考全省都没有满分,她一直催眠自己试卷是完美的。可是,就像被命运捉弄过,裂痕出现了,她没有办法继续做完美主义者。”
    “你们都一样。”容澜把餐盘里没碰过的鸡腿夹给陶禧,“我倒觉得,跳出框架,也不错呢!来,吃个鸡腿奖励一下!”
    和容澜聊天轻松惬意,陶禧欣然接受,“谢谢。”
    其实除了言行举止的变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连陶禧自己也说不上。
    像船驶在夜晚的河道,被不知名的劲风,吹去了另外的方向。
    *
    文物动手修复前,需做周详的准备。
    江浸夜和陶惟宁在工作室,查看《百佛图》的电子档案,分析它的装裱特点,及残破情况。
    这幅清代的画作,是一位华裔收藏家委托陶惟宁修复,完成后预备捐赠给屿安市博物馆。如今收于库房的储藏柜中,入库前做了三维激光扫描与高清影像采集。
    他们在电脑上模拟修复效果,讨论修复方案。
    “画是国家一级文物,在海外漂泊多年,没得到妥善保存,让人痛心啊。”陶惟宁神情严肃,“这是绢本,还是重彩,到时你再做做颜料的测试。准备工作可以慢慢来。”
    案台一角摆放精致的白瓷瓶,斜插一枝红色榴花。
    陶惟宁撑着桌面站起来,动作有点不利索。
    他做古书画修复一辈子,不但患有胃病,长期站立还导致腰肌劳损。
    但他不以为意,转头继续交代:“我下午和骆馆长去香港,那边有个国际文物修护学会会议,待五天。你先拟个方案出来。”
    江浸夜应声:“好。”
    这几年,江浸夜已能独当一面,需要师父指点的越来越少。
    陶惟宁背着手离开工作室,留下江浸夜一人。
    他注视屏幕上的画作,诸佛神态不一。
    视线扫过菩萨。
    都说菩萨代佛垂慈,常念恭敬,能使人从欲.望中解脱。
    他掏出贴在胸口的那块翡翠观音吊坠,眼睫低垂,眸光黯了黯。
    *
    下午五点半,江浸夜给死党陈放打电话:“我奶奶那儿还有些东西,你可能有兴趣,过去看看?”
    陈放痛快答应:“行,我一小时后到。”
    江浸夜看着不正经,对工作却十分上心,严守朝八晚五的作息。
    他脱掉黑色的工作长褂,四处检查一圈,锁门离去。
    与陈放的交情,自他初来屿安就建立了。
    陈放爷爷是江浸夜爷爷的部下,当年没一起搬到北里,留在了屿安。
    眼下陈放跟着父亲做生意,规模不比江家,也算富甲一方。他借父亲的人脉,独自经营一家连锁温泉度假村,势头红火。
    陈家老爷子也爱画,江浸夜帮着相过几幅,让老爷子在拍卖市场上小赚几笔。
    老爷子开心,对陈放的生意颇有助益。
    江浸夜停车的时候,看到路边一辆黑色的牧马人,那是陈放的车。
    大半年不见,陈放一脸腴润,越发有了膀大腰圆的趋势。穿条纹polo衫和深色休闲裤,戴墨镜,腋下夹着包。
    江浸夜忍俊不禁,“陈大爷,您就差俩核桃了。”
    陈放学着他的腔调:“是啊,我每天还上公园遛鸟儿呢。”
    江浸夜朝牧马人看一眼,“嫂子没跟来?”
    “这种出苦力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够了。”
    “呦,那您可悠着点儿。”
    “放心好了,兄弟一场,不会敲你太多。”
    陈放比江浸夜年长四岁,已经结了婚,妻子是一名舞蹈演员。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抄手游廊,去往西厢房。
    江浸夜这次把贺敏芝的收藏一并整理出来,挑了几件。
    陈放期待地问:“你让我看的是画?”
    “是瓶子。”
    西厢房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木架子和瓦楞纸箱到处摆放。靠窗的一条花梨木案桌上,几件孤零零的瓷瓶。
    江浸夜下巴一抬:“去挑挑,看上哪个,拿走。”
    “口气不小啊。”
    “这儿我说了算,我高兴送,只要你别搬回家砸了。”
    陈放乐呵呵地推开窗,打开灯,捧在手上仔细端详,连声称赞:“谁舍得砸?宝贝啊!”
    “好东西都给我了,以后你女朋友不会找我算账吧?”
    “我给她的,肯定不能比这次。”江浸夜双手撑着另一条案桌,不屑地说,“她不可能跟你计较。”
    陈放视线舍不得离开瓷瓶,“我记得你好像空窗很久了,以前还挺爱玩的。”
    江浸夜神情厌弃,“没劲。”
    看了半天,陈放挑了两件明永乐的青花瓷瓶,说是摆客厅好看。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才想起没带任何搬运工具。这么贵重的瓷瓶,总不能抱怀里。
    好在瓶子不大。
    江浸夜去东厢房翻找拉杆箱,减震的泡沫、泡沫纸和海绵。
    陈放背着手,在房里四处转悠。
    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有一捆用细绳绑紧的卷轴。他好奇取出来,解开细绳,揭下外面那层布套,展开其中一卷。
    一幅横轴工笔画赫然眼前,随画附上一枚标签,记着创作时间、作者和画作名字。
    画上有大片盛开的锦绣花团,枝蔓缠绕,一个裸.体女人躺在花下,双手拢于胸前,两腿交叠遮住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