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会自己当着陆夜白的面居然毫不掩饰地就叨叨,程安沐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对了,不过你不疼吗?胸口上那个还好,磕到下巴都不疼?”
现在重新说起这个事情,程安沐才想起自家鬼哭狼嚎那会,陆夜白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程安沐下意识地伸手,摸了陆夜白的下巴一下——
“我说你这下巴不会真是假的吧?”
程安沐这下意识挑逗的动作,让陆夜白的眸子深了几分,这妞肯定不知道,刚才这一摸,配上她那双大眼睛,有多撩人。
陆夜白藏得好,程安沐也没觉得自己摸这下巴一下有哪里不对,摸完还喝了口普洱茶,那叫一个淡定。
“正好跟你相反,我不怕疼。”
或者说是已经疼到不怕了。
被程安沐的脑袋撞这么一下对陆夜白来说跟被蚊子咬一下没什么区别,再疼能比子弹打穿大腿疼?能比被别人指着脊梁骨说是贱种疼?
但这些都比不过看着程安沐眼眶红着,眼泪掉下来的时候的那种心疼。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夜白伸手揉了揉程安沐的头顶,语气宠溺,“还疼不疼了?”
程安沐缩了缩脖子,躲开了陆夜白的手,“早就不疼了,我就是那一下叫得惨,过后就没事了。”
程安沐说完又喝了几口茶,试图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毕竟这种被撞一下就哭天抹泪的事情,估计三岁小朋友都做不出来。
可是程安沐有什么办法,她就是怕啊,她也很委屈的好不好。
“对了,今天吃饭的时候遇到的那人是谁啊,太没素质了吧?你就应该上去揍他一顿,把他牙齿全打掉!鼻子打歪!眼睛打肿!整个人打成猪头!”
本来只是突然想起,顺嘴问一句的,可是一提起盛跃彬,程安沐就火冒,忍不住反省自己下午的时候发挥不好,骂得不够难听。
提起盛跃彬,陆夜白的脸色也不好,喝了好几口茶都没有说话。
就当程安沐以为陆夜白不想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陆夜白却突然开口了——
“其实如果按照血缘来看的话,我应该叫他一声二哥。”
“啊?!”
程安沐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没摔了陆夜白十八万一套的紫砂杯,这不能怪她大惊小怪,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想不到这两人会是兄弟吧——
一个人用最难听的话诅咒,一个直接上手想掐死对方,这样的关系说是仇人还差不多。
“很可笑吧?”
陆夜白自嘲地笑了两声,喝的茶也从刚才的普洱变成了铁观音。
惊吓过后,程安沐反应过来,如果盛跃彬是陆夜白的二哥,那陆夜白岂不是京市第一豪门盛家的人了吗?
程安沐捂住了嘴,可惜没藏住她的吃惊。
原本程安沐以为陆夜白最多是盛家找来的职业的经理人,毕竟一个姓盛,一个姓陆,就算真有点什么关系应该也是远房的那种,谁能把这两人往亲兄弟的关系上联系?
她的脑洞还不至于无敌到这种地步。
“可,可既然他是你二哥,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么难听的话?”
陆夜白眼睛里的痛苦一闪而过,转头看着程安沐,“安安,你真的想知道吗?”
明明陆夜白的脸比平时还柔和几分,可程安沐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以前看陆夜白眼睛的时候心里也会抽着疼几下。
可今天,程安沐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捏了一下,疼得她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对视了几秒,程安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见陆夜白眼睛暗了几分,程安沐又立马改口,“没事的,你要不想说就不要说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活在当下,开开心心的就好。”
这也是程安沐的生活信条,活在当下。
不知道为什么,程安沐看着陆夜白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心里居然涌起了负罪感。
居然对一块大冰块有负罪感,要不是这一秒钟这种感觉真真切切,说出来程安沐还真不太相信。
“没事,这些事情本来也打算告诉你的。”
陆夜白握着茶杯,身子往前倾了些,头好像也不自觉地低下去了几分,眼睛看着泳池,那样子就好像脊梁上压了千斤重的东西一样。
“我是盛柏生的儿子,不过却是私生子。”
程安沐可能无法理解豪门里的私生子是一种什么地位,面临着一种什么处境,但她知道,哪怕是只是普通婚姻里的私生子,这一辈子也都会阴影。
名不正言不顺,不被接受,不被祝福,这样的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更可况陆夜白可是京市第一豪门的私生子。
“我妈,是个夜总会的小姐,在盛柏生的酒里偷偷下了药,然后有了我。”
陆夜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在别人面前提起那个女人,虽然他给了自己生命,但陆夜白从心里没有觉得她是一个母亲,所以她死的时候也没有太难过。
“她以为和盛柏生睡了,不说成为豪门太太,也能衣食无忧,不用再待在夜总会里,可惜她算错了盛柏生的狠心,盛柏生这样的人看中的是权势,是名誉,哪怕是要养小三,也绝对不会养一个夜总会的女人当小三。”
程安沐动了动嘴唇,想安慰两句,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只能继续听陆夜白说。
“可是这个女人不死心啊,瞒下怀孕的事情,孤注一掷地生下了盛柏生的孩子,以为能母凭子贵。可惜她有又算错了,虎毒不食子,可盛柏生是比老虎还要无情冷酷的东西。”
陆夜白的口吻一直淡淡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些东西就算陆夜白不说,程安沐也能猜到,一心想着利用这个孩子“脱贫致富”的女人,哪怕身为母亲也绝对不会给那个年幼的孩子太多的爱。
“六岁之前,她还是一直在夜总会,她接客,我就在隔壁房间等着她,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一整晚。六岁以后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那几年她有一个固定的相好,经常整夜不回家,哪怕回来也带着那个男人,我家旁边有一个二手书店,她带男人回家的时候就会把我赶去书店,老板人挺好的,冬天的时候会给我一件旧衣服。”
“然,然后呢?”
陆夜白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啊,然后我就十岁了,她觉得是时候让我认祖归宗,让她享受荣华富华了,就带我去找了盛柏生当时的秘书。”
陆夜白顿了顿,“你见过,上次在别墅外的那个老头,殷伯。”
程安沐点点头,当时那就是觉得那个老头精神铄然,不像是普通的保姆管家一类的,如果是盛柏生的秘书,倒也说得通了。
“盛柏生知道我的存在后怒不可遏,觉得我妈玷污了他们盛家的血脉,就拿她是夜总会小姐来说事,连盛家的大门都没让我俩进,那个女人被脱光了衣服捆着扔在石板上,当着盛家当时上上下下二十多个人,被五个保镖轮了。”
程安沐觉得嗓子有点干,她以为自己失去爸爸,再被妈妈抛弃已经算是很惨的那种,可对比陆夜白,自己简直不要太幸运。
十岁已经不小了,很多事情都懂了,看着自己父亲侮辱自己的母亲,还是用这么恐怖的方式,应该没人能接受得了吧。
“对了,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我们被丢出去的时候,盛柏生踩着我妈的脸说,你看,你这样千人睡的贱人,谁知道这个贱种是不是我的,说不定真是几个男人一起操出来的贱种。记住了,我盛家的门不是你一个下贱的婊子,带着一个贱种就能随便进的!”
程安沐心里一惊,她知道这句话陆夜白一定是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的,程安沐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陆夜白性子这么冷漠。
从小世界给他的就是黑暗和痛苦,要让他怎么能温暖得起来。
程安沐伸出手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轻轻地贴上了陆夜白的背,一下一下地顺着,像在哄孩子一样,安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陆夜白笑了一声,其中的无奈和嘲讽,听得程安沐心里一阵苦涩,陆夜白越是云淡风轻,就证明这些事情对他造成的伤害很深重,程安沐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原来每个坚硬的外壳下,都藏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其实还有很多东西陆夜白没有说,比如小时候的他被那些嫖客揍得鼻青脸肿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比如他不是看着那个女人被侮辱,而是和她一起被侮辱的,比如那天才出了别墅那个女人就被撞死了,然后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了三年,再比如……
太多了,过去二十几年的记忆,找不到任何彩色的东西,要说完整陆夜白还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坐了十多分钟,程安沐的小手一直贴在陆夜白背上,这种无声的安慰就像有神奇的力量一样,让陆夜白揭开这些血淋淋的伤疤的时候不是很疼。
“安安,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很不堪……”
陆夜白有些紧张地开口,之所以把这些他最不想提起,但是又最真实的东西亲口告诉程安沐,是因为陆夜白觉得坦诚很重要。
对程安沐,他不想有任何的隐瞒。
他内心极度渴望程安沐也能爱自己,但不是爱那个人前有多厉害,有多无坚不摧的陆夜白,而是这个真实,脆弱,身上有太多黑暗,太多伤痕的自己。
但是他也担心,如果暴露了真实的自己,程安沐会不会也觉得他是盛跃彬口中的“贱种”。
陆夜白能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非议,诋毁,但他却担心程安沐对自己的看法会因为这些赤裸裸的真相而改变。
难道不被祝福的生命,不曾经历过美好的人生就不配拥有幸福吗?
陆夜白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第一次觉得幸福离自己这么近,同样,也第一次把地狱看得这么真切。
如果程安沐也和那些人一样看自己,那往前抓不到幸福的陆夜白,这辈子就真的只能活在地狱里了。
嘭——
程安沐的小猪手毫不留情地拍在陆夜白背上,那一声闷响,听起来就很疼。
“哪里不堪了!他们犯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你就要承受这些东西,我告诉你啊,要是下次那些人还满嘴喷粪,都别打招呼,直接上去就是两巴掌!看他们长不长记性!”
程安沐恢复了平时那种清亮的音色,听在陆夜白耳朵里,就好像一泓温柔的泉水,洗涤了这么多年蒙尘的心。
真好,她没有因为自己不堪的身世嫌弃自己,自己没有爱错人。
这一把终究是赌对了。
“好,下次我一定动手。”
陆夜白的声音不太稳,要不是这么多年习惯了不喜形于色,估计他现在已经忍不住把程安沐抱进怀里了吧。
只是陆夜白隐藏得再好,紧握着茶杯的手轻颤了一下,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激动。
一直以来,和盛家的关系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陆夜白的心口,此刻石头卸下,他也总算能松一口气了,毕竟这一关过了,他和程安沐才有后话可以说。
程安沐给自己加了点茶水,抿了一口,“其实我小时候过得也不好。”
程安沐吸了吸鼻子,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全抖了出来,比跟松松讲得那些还要详细。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可能见过吧,但我不记得了,在我妈没把我扔在公交车上之前,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挺温柔的女人,虽然为了养活我她挺辛苦的,但是她经常会对着我笑,她笑起来很好看,我一度以为我没有爸爸,但有一个这样的妈妈也很好,所以刚被遗弃的那几年我挺难接受的。”
程安沐脱了鞋,盘腿坐在藤椅上,斜杵着下巴,另一只手晃着紫砂杯里的茶,“比起你的童年,可能我童年还算幸运吧,因为孤儿院的院长对我挺好的,在孤儿院待久了,也能认识几个小伙伴,只是后来他们都被领养了,我也差不多上初中了,也就不需要朋友了。”
虽然程安沐说的大部分事情,陆夜白都已经知道了,不过陆夜白还是听得很认真。
她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是不是证明对她而言,自己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了?
这样的想法让陆夜白完全忘了刚才关于童年那些不好的回忆,心里反而有点小欣慰。
“往后的话就是贫寒学子打工挣钱,努力完成学业的励志故事了,说起来我还挺感谢欧阳院长的……”
“哦,她就是孤儿院的院长。”怕陆夜白不知道欧阳院长是谁,程安沐还特意解释了。
“那个时候没那么多爱心人士,所以孤儿院很穷,一个星期都吃不上几次肉,我考上的高中是京西大学第一附属中学,你应该知道,虽然教学质量好,升学率高,但学费也贵得不行,我就是一整个暑假都去端盘子都挣不到那些学费的,更何况那时候还克扣童工,见我一初中毕业的小姑娘都以为好欺负,给的工钱都不高,一个暑假,三份工,我也就攒了两千五百块。”
陆夜白路子野,打伤了两个精神病院的护工,砸了窗户,跳窗翻墙逃出来后,各种合法的不合法的路子还算混得开,虽然其中苦经历的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在金钱方面没什么压力。
就像佛家所说的一样,人活一世就是历劫一遭,每个人都会经历痛苦,多点少点罢了。
“那后来怎么解决的?”
“是欧阳院长,她求一对在孤儿院收养孩子的有钱夫妻,跟他们借了两万块钱,我才能交了学费。”
程安沐耸耸肩,这些话现在说起来不过寥寥几句,但当时真的让她焦虑了整整一个夏天。
愧疚,不甘,感激,难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