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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李归尘笑了笑。
    趁着月光,蒲风才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人来,可能是他平时笑得太多,又或许是天生的笑眼,眼角微微下垂有着好看的弧度,瞳色很深,说不清目光里蕴含了什么,好像很淡然,却又夹杂着抗拒与闲凉。她想这样好看的眸子或许不该生在这样一张略显平庸的脸上,转瞬又觉得珍珠只有在沙滩上才愈显其光芒。
    蒲风的目光一点一点涣散着。
    李归尘不看她,却是心想这实心丫头打算盯他到几时,明明不是很困吗?
    说起来他很久没看过夜空了。上一次得见,雨滴敲打着他的眼,棕红的天,就像是大片大片的血。
    而今夜见不到几颗星星,却是因月亮太过圆满且太过明亮,她非皎白而是近乎金黄的色泽,刺眼而令人不可直视。整个荒原上,因洒满了璀璨月光而明媚不似人间。
    明明是月,却活得像个太阳,黑夜里的太阳。
    短短的功夫,蒲风垂着脑袋打起了盹儿,终于歪倒过去,倚在了候在一旁的李归尘身上。他脸上常有笑意,却很少如此时般眼中含笑。小小的人儿伏在背上,脑袋枕在他肩上睡得正沉。
    蒲风并不重,或许与同龄人相比她实在太轻了,但李归尘背着她,不得以佝偻着腰,脚下亦有些不稳,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个腿脚不好的老爷爷,样子颇为可笑。
    他不曾停下,也没有换过手臂的姿势,在清冷无人的京城午夜,走了不到两个时辰,正是以这样颇为可笑的姿势。
    到家时天已蒙蒙亮了。
    转眼日上三竿,蒲风抱着枕头吸溜了快流成一滩的口水,支起了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
    然而有三件事让她瞬间惊醒,头大如斗。
    第一,她是怎么回来的?背来的?抱来的?扛来的?总不能是像拖死猪一样拎回来的吧?那岂不是让李归尘摸……算了……第二,淡淡的皂角味道,谁给她换的衣服?她的外衣中衣都死哪去了?总不能是河对岸王阿婆半夜过来给她换的吧?天底下会有人睡得这么死猪一般吗?昨夜指定是李归尘把她拎回来的啊……最后,蒲风摁着胸膛,感觉到了厚实的裹胸布的存在,长舒了口气,可气刚吐一半就噎在了嗓子里——好端端的男子,胸上怎么会有这么个劳什子东西,她感觉自己脸上仿佛长了一千张嘴,可惜每张嘴里都被喂了一颗哑药,且是锦衣卫诏狱里堵人活口的那种,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哑药。
    蒲风也没换衣服,穿着中衣冲出了屋门,正看到李归尘在喂鸡,院子里搭了许多浆洗好的衣服。
    “先生,”蒲风咬咬牙佯装虚弱道,“实不相瞒我上个月遇到了劫匪,胸口受了刀伤,昨夜劳烦先生舍力将我弄回来,可是刀伤复发,学生想问附近哪里有治外伤好的大夫?”
    蒲风扶着门框,嘴唇被她抿着而呈苍白颜色,看着实在是副病得不轻的样子。
    李归尘攥着手里的虫眼菜叶子有点发愣,上下打量着蒲风,木讷道:“不如我与你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蒲风语录:“满嘴胡话,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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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访医
    蒲风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无非是换换药,先生跟我去倒是小题大作了。”
    李归尘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进了屋去找东西,一个声音从屋子里慢慢悠悠传来:“无妨,那大夫与我乃是故交,正好我也去拜访拜访他。”
    蒲风拍着脑袋,一脸牙疼的神情,哼哼唧唧道:“哎呦,昨天走路太多,今天走不动路了,归尘兄,你回来的时候帮我捎一副伤药便好了,到时候我把钱给你。”
    几只鸡咕咕叽叽着踱来踱去算是答复了蒲风,院子里静默了好一阵。
    她倚着门框,看着李归尘钉在自己面前,有点头皮发麻,“先,先生,还,还有事吗?”
    李归尘上下扫了一眼她,不动声色道:“赶紧去穿衣服啊。”
    “好,好……”
    蒲风点了点自己那重达三千斤的头,迈开了两条各九千斤的腿,关了木门脑疼肝颤地套起衣服来。
    “不急,再慢点就能赶上王府的千金大小姐了。”
    蒲风哭死的心都有了,“知道了知道了!”
    是以一路上,她都没有搭理李归尘,只是将半张脸藏在草帽下,两手揣着袖子,一边踢踏着路上的土,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延着脚步。
    “脚上这么痛?一会儿让裴大夫给你开副洗药。”李归尘站在前面回头看着她。
    蒲风应了声没事,迈开腿来却如同壮士赴义一般满是悲壮。
    即便她现在跑不了,一会儿到了里面也得赶紧尿遁屎遁,反正不管它是什么遁,都得赶紧跑。
    谁又知为了避免自己被拆穿的那点零星可能,闹出这么多事来。蒲风暗悔,可惜了自己这好端端一张吹弹可破的白净面皮,还是要不得了啊。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扶额叹了口气。
    跟在李归尘身后穿大街过小巷,绕了许久到了一处貌不起眼的宅院前头,蒲风只见门上挂着一块颇为不起眼的半朽木匾,依稀辨得几个字:有病者来之。
    实乃废话。
    蒲风一个脑袋两个大,心道这里绝对就是李归尘的故友住处了,如假包换。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定不会错的。再者,这难闻的药味满胡同都是。
    李归尘果然执门环轻叩门扉,蒲风木然站在他身后,忽然一药童“吱嘎”一声开了门,蒲风一怔。
    “哦,李先生来了,正巧师父在堂里坐着呢,您快进来。这位小哥哥是……”
    “我是陪……”
    “她来看病的。”李归尘微笑着斩钉截铁道,继而回头看着蒲风,“别怕,进来吧,裴大夫医术好得很。”
    蒲风迟疑着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垂着头跟在李归尘后面进了院子里。
    本以为只是寻常人家布局,不想绕过影壁,院中却是一片葱茏,栽满了各种植株,还有十几个一人高的竹竿药架子,上面少说也得有上百个晾晒着药材的簸箕。有个药童正架锅烧火焙药,院子里满是烟熏火燎的苦涩药味,蒲风皱着眉头撇了撇嘴。
    也不知是今日天气太热了些,还是昨天的红烧肉方才的大油饼有些吃得油腻了,蒲风觉得有些恶心,想着一会当是一鼓作气遁走最为妥当。
    她这样忐忑着,自堂中出来一身着墨色长袍的长髯男子,虽头发有些花白但样貌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两条剑眉好看得很,眼睛不大但是晶亮异乎常人,只不过看着不苟言笑,且是面带三分怒。
    李归尘边行礼边咳嗽不止,喘匀了气与那人笑道:“彦修兄数日不见可是愈发仙姿出众了。”
    “你倒还知道来我这,我满以为你才真真是登仙而去了。”
    “我这么个凡夫俗子,哪去得了那等好地方。来,蒲风,让裴大夫看看你的伤。”
    此言一落,连两个小药童的目光也齐刷刷聚到蒲风身上,她不免有些不自在,攥了攥手心的冷汗,那句“哎呦,肚子怎么忽然这么疼,裴大夫您家茅厕在哪”刚出口了一个“哎”字,她便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住了,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
    加之今天日头毒得很,他们打正午起走了这样远的一段路,未免受了些暑热,且刚刚在路边吃的炸油饼不禁在腹中翻滚,蒲风脸色顿时由红转白,咳声一顿,忽然哇得吐了一地,再也直不起腰来。
    李归尘一愣,招呼他们进来的药童倒像是见得多了,立马给蒲风盛了一碗凉白开给她漱口,压压恶心。
    裴彦修道:“空青,先扶着去屋里。”
    蒲风这一吐不禁有些软手软脚,可还挑了几分笑意说:“没事没事,就是吃多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她还没说完,就被空青连扶带架请到了里屋。
    蒲风趴在桌子上,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儿里冒了出来,想着自己好端端地编什么蹩脚瞎话,现在好了,没病都找出来病了,真是应了“有病者来之”。
    空青看她脸色很不好看安慰道:“哥哥先缓缓,等一会不那么难受了师父再来给你看病。”
    蒲风闻此,脸色便是更难看了。
    院中大榆树下,李归尘与裴大夫两人对坐着喝米茶。
    “你倒是心大,那人又是何人,你便和他走得这么近了。”
    李归尘摸摸鼻子笑了:“我家房客。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往外租房子哪有饭吃。”
    “房客?之前租给了个穷书生,那人倒也是个怪脾气,愿意将就在你那,考了功名才搬出去的。现在又来一个,有趣。”
    “蒲风是张大人的同乡,他将人介绍到了我家里,总不好将人赶出去。”
    裴彦修嗤之以鼻道:“我看你是收了人家不少钱。”
    李归尘笑着颔首喝了一口米茶。“蒲风这是怎么了?”
    “还有心关照着别人,把手伸过来。”
    李归尘微微挑眉,撩起袖子将手搭了过去,无奈笑道:“还不是多亏了裴兄,我近来好得很,除去刮风下雨时骨头有点疼,没什么毛病,日来起得早还能去翻翻豆田里的杂草。”
    指腹按在脉上,两人继而无言。
    “好得很?”裴彦修瞟了他一眼,起身摇摇头进了屋子里去。
    李归尘浅笑,负手跟在了裴大夫身后一同进了门去。
    蒲风一见他们进来,噌楞一下站起身来,忽然觉得有些头晕,扶着桌边又缓缓坐了回去,看着便更不像是她口中所说的“就是吃多了”。
    自然裴彦修坐到了她对面放下了手枕,蒲风才算是彻底缴械投降了,只得伸了手腕过去,看着立在一旁隔岸观火的李归尘。
    不知怎么的,她有一种隐隐的错觉,似乎李归尘今天此番是在耍她,可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如此?难道仅仅是因为她骗了他?
    蒲风轻轻叹了口气。
    裴大夫皱了下眉看了她一眼,继而收手道:“倒是无大碍,是否近来饮食油腻厚重?”
    蒲风挠了挠头:“吃了半个月的粗茶淡饭没见油腥,所以这两顿吃了点好的。”
    “如此正是积食了,吐了也未必就是坏事。好在你年纪轻底子好,不放心的话,我开个小方子给你回去吃,若说不吃药的话,清淡饮食静养几天自己也就好了。”
    蒲风忽然想起了什么探过头去:“裴大夫问您个事,刀砍伤,伤在腹部可否能即刻毙命?”
    裴彦修回头看了一眼李归尘,一幅好气又好笑的样子,继而答蒲风:“若是伤者肥胖,则伤处未必能损伤脏器,只是寻常外伤罢了,鲜有致命,更休论即刻;若是伤者体瘦,就像是你这样的,伤口倒是可能穿透肌理,损伤肠管等,也未必即刻致命,必要损伤腹内深层经脉,则可顷刻亡矣。”
    “这就对了!”蒲风暗喜,转而又立刻恢复了愁眉苦脸的神态道,“我这病有没有可能是受到了惊吓所致呢?”
    “倒也,有可能。”裴彦修沉吟道。
    李归尘一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听到蒲风这一句再也止不住笑意,他怎么会忘记自己昨日着实对不住她,小妮子现在倒是要先敲打他了。实在有趣。
    听她昨夜和张渊的交谈,今天又问了这外伤之事,想来蒲风也已推断出了个大致轮廓了。
    一切,只待明日大理寺复审升堂了。
    蒲风是初审时的证人,虽证词未被采用,但当日堂上目睹之人众多,她也算是复审时的重要证人,自然是要再赴大理寺公堂的。
    只要有蒲风在,陶刚便有了一多半的把握翻案,事情只是难在,这么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到底如何令众人信服?
    且他尚不知此案主审官员乃是何人,若遇上了迂腐之辈,只怕是空有罪证也难翻案。
    充军流放,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即便十年之后能回来,于陶家而言也会是无法抹去的耻辱。小陶还这样年幼,此后他们孤儿寡母除了难以度日,还要受人白眼非议。无论陶刚能不能洗冤,若是他装聋作哑,又于心何安?
    纵然也曾苟且度日,如今更是形同蝼蚁,为了所谓良心,在官府面前出头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自己,的确对不住蒲风。
    李归尘未免想了许多,也只得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
    自医庐出了门,裴彦修叫住了李归尘,留给了他一句话。
    “病可医,心无人能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