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靖丰。
三月正是踏青赏春的好时节。
是日天朗气清,云消雾散,恰适逢庙会,香车宝马,游人如织,绮罗粉黛,冠玉檀郎,直将个靖丰各条主街挤得是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摩肩擦踵,水泄不通。
若是一张招牌不小心砸下来,怕是七八个人要立刻送医馆。
民以食为天。
吃饭是头等大事。
这人一多,吃饭的自然是少不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各家酒馆饭庄掌柜的,看着自家大堂内食客爆满,坐得满满当当,个个笑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连上菜小二的腿肚子也跟着跑细了一圈儿。
您要是来晚了,对不住,拿着号牌门外候着去罢。
不想等?也成,那赶紧出去将号牌给旁人,有的是人等着抢呢。
心中只盼着天天过三月,这银子便能赚得越发的多喽。
秦凤霄一早出门时便知会自家的遠香楼替他留了个位子,故此他此时坐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看着底下的人潮人海,大是得意自己的英明神武早有计算,否则便轮到他要顶着个大太阳,在外头等着排队了。
只是这位子能替他留,上菜的快慢便由不得他了。
任他是秦氏大公子,也要循着先来后到的次序耐心等着。
管事掌柜的亲自上了道遠香楼的特色甜食——碎冰鲜果酪,黄桃冻梨连时下罕见的樱桃西瓜也在其内,浇了厚厚的一层冰酪,直在碗里堆成了座小山。
——光这碗甜食的价钱便能抵得上别处饭馆里的三菜一汤。
掌柜的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向这位大公子赔不是。
秦凤霄还是有分寸的,也不难为他家管事,大手一挥,道是慢慢儿上,公子我等的起。
景风徐来,花香盈动。
他坐的地方视野开阔,顺着窗户极目所至,便能看到云雾深处,群山苍茫,绿意葱茏,分外妖娆。
遠处沧川烟波浩渺,碧水荡漾,夹岸杨柳,青青低垂。
真真是好一个峰辉川媚,山秀水明的人间瑶台。
遠香楼靖丰分号地处江南,便入乡随俗,一器一物无不是极尽精巧玲珑,清雅别致,便是窗边遮阳的纱幔也用了绣着竹叶暗纹的雨过天青色薄烟纱,与桌上摆着的雨过天青茶具配的是恰到好处,相得益彰。
秦凤霄扯过来看了眼,便发现底下穗子上绣着自家绸缎庄的徽标,一点没浪费,倒是互相替对方作了个活招牌。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周围食客的交谈嬉笑声,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碗里的冰酪,心下还是有点发愁:偷溜出来快一个多月了,他爹怕是早已知晓,指不定回家后如何揍他。
又转念一想:管那么多作甚,今朝有酒今朝醉,大不了被他打一顿。
秦凤霄低头发呆,思忖着回京后是老实地让他爹打一顿……还是趁他爹不在家时溜回去搬出他娘当救兵……
忽闻耳边一个极是客气有礼的少年声音:“这位兄台,不知小弟是否可与你同坐一桌?”
这嗓音甚为好听,如碎玉相击般清朗剔透,尾音又有着些柔软旖丽之意,一听便使人不由得生出些亲近好感来。
他循着声音抬头,双方甫一打了个照面,皆是为彼此风貌一惊。
秦凤霄容貌甚肖其父,生了一双与父亲一模一样,乌沉幽深的双眼。
眉骨峻挺傲然,眉睫黑如鸦羽。
鼻梁笔直,双唇薄削,侧脸更是刀裁般冷硬。
肤色是精悍的小麦色,他亦不爱着冠,只将一头墨黑长发用一根黑色丝绦随意高束在了头顶。
冷着脸不笑时很有几分父亲的威势,只有从略尖的下颌和微弧的下唇处,方可看出一点母亲柔和的影子,也是少年尚未长成,还留有一丝稚气之故。
他又常着绯红绛朱这等浓色,非但未曾显得俗气,反而格外凸显出容貌的强势凌厉,仿佛是烈烈燃烧的冲天火焰般刺痛双目,令人不得直视。
而立在秦凤霄桌旁的少年一袭织锦云纹白衣,年纪约莫十六七岁,一半长发束在了脑后华贵精美的白玉冠中,上头簪着支无任何纹饰的白玉簪。
肤光皎皎胜雪,清澈润泽,似琼枝玉树堆就,冷月寒霜一般晶莹得毫无雜质。
五官轮廓甚是深刻分明,却又与秦凤霄截然不同。
双眉修长入鬓,一双淡琉璃色的凤眸在眼尾处微微上挑,勾勒出一笔似真似假的缠绵温柔,一颗细小的朱红泪痣坠在左眼尾处,白玉膏里一点朱砂也似的容光灼灼。
略有些苍白的薄唇,温润秀美的尖尖下颌,然而侧脸又棱角分明得很,这使得他虽姿容出众却并不会被错认作女子。
皮肤薄到近乎透明,整个人竟像是水晶琉璃制成的,生怕一不小心便将他打碎了。
端的是一位龙章凤姿,华容丰神的绝妙人物。
他身旁站着一位面色恭谨,管家模样的青衣老者,身后还跟着六个黑衣健仆,俱是身材高壮,目露精光,呼吸沉穏之人。
说是仆从,倒更像是护卫。
少年见秦凤霄不置可否,再度語带恳切道:“因人多客满,小弟等人确实无法,见兄台独自一人坐于此桌,故腆颜相求……”
秦凤霄瞟了一眼少年身后的仆从,开口:“你随意,但这张桌子可坐不下你们所有人。不若某让掌柜的想想法子,替你再匀一桌罢。”
“这……怎好强人所难,兄台切莫如此。只小弟一人还是坐得的。”少年忙出言婉拒。
“没甚麽,遠香楼是某家的产业,某姑且也能说的上话。”秦凤霄不甚在意地吃了口冰酪道。
听他此言,少年面上微显讶异之色。
——万没想到这个独坐的绯衣少年竟是京城皇商——秦氏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