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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她愣了愣。
    就在这时。
    埋伏已久的顾天成扑过来,手肘从背后狠狠勒住那人的脖子。于是尤明许得以清晰看到这傻子瞬间苍白凝固的神色,嗓子里憋出几个字:“姐姐……跑!”
    尤明许只看着他们,似乎完全没听进去。
    顾天成在那人身后忍了这么久,求的就是一击即中。好在尤明许聪颖,令那人放松警惕,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偷袭机会。在那人呼吸艰难挣扎时,顾天成掏出匕首,直接插进他的身体。
    尤明许猛地瞪大眼,眼见他抽出染血的刀又要捅那人第二下,尤明许失声道:“不要!顾天成不要犯罪!”
    顾天成动作一顿,扭头看了她一眼。那平素沉敛的眼眸里,此时染着血性的光。
    他到底没再继续,咬了一下牙,把那人推倒在地,说道:“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什么!”
    尤明许喊道:“他还没有伤害我!够了,顾天成!你冷静一下。”
    顾天成看她一眼,丢掉匕首,抬头望了望天,深呼吸几口气,然后蹲下。那人被插了一刀,此时躺在地上,痛苦蜷缩着,也不反抗,低低呻吟着。顾天成冷哼一声,从那人口袋里再掏出两根束口带,依葫芦画瓢,把他的双手双脚也束起来。
    然后顾天成转过身,神色已平静。深深的夜色在他背后,蔓延成同样沉默无边的背景。尤明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已成为这个夜晚,唯一自由的、没有任何束缚的、最后剩下的一个人。
    她望着他,也没有说话。
    顾天成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伸手就把她抱进怀里。尤明许的心里忽然有些难受,也有些自嘲,一动不动,只是感觉后颈僵硬一片。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和傻子如出一辙的血腥味,还有很清淡的香水味,汗味。而他整个人似乎也在这一刻倦怠下来,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问她:“怕吗?”
    尤明许说:“不怕。你不是承诺过,会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下,答:“是的,我记得呢。”他慢慢松开了她,起身。
    尤明许缓缓抬头,一瞬不瞬望着他的容颜。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微妙的感觉,仅仅只是简单的起身,拍了拍双手,在旁边地上横着的一根断木坐下的动作,你却觉得,他身上有哪里改变了。气质改变了,亦或是他的神态。
    顾天成坐下来,双臂搭在大腿上,十指交握,望着她。那目光氤氲,仿佛隔着一层烟雾,不再像之前,清亮直接。然后他慢慢笑了,说:“明许,你看,终于都清静了。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
    尤明许的脑子里,仿佛也有一团白白的烟雾,在缓缓蔓延。那烟雾将她的脑海淹没,也快要胀进她的眼睛里。她定了定神,语气平和不变,像是什么都没察觉,问:“顾天成,你怎么不放开我?先替我解开手脚。”
    顾天成坐着不动,动作很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再次抽上一支。烟雾里,微弱的红光里,他微微眯着眼,看着她。只这一个瞬间,他已像另一个人。轻蔑的、恶意的,高高在上的。
    “不用了。”他说,“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你不是个多听话的女人,可是我喜欢。你是我这一路,最好的收获,是老天爷的赏赐。我不会放你,直至我死。”
    第13章
    夜色深沉,就像是永远化不开的黑色深潭。这一路相遇的六个人,有的倒在林子里,有的被锁在车上,还有倒在尤明许脚下的。在顾天成的身前身后,统统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任人宰割。
    尤明许又望了他一眼,依旧是那么英俊的脸,宽肩窄腰,浑身上下冷硬的男人味。可是她明白,他再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了。
    “你不怕我?”顾天成突然问。
    尤明许不像再看他那双已不再清澈幽深的眼睛,看向另一侧,笑笑,说:“你不是喜欢我吗?还舍不得再放走我,我为什么要害怕?”
    他倏地笑了,又吸了口烟,说:“你其实让我有点看不透。”
    尤明许淡道:“这世上看不透的人和事有很多,太执着就不好了,伤人伤己。”她似乎意有所指,顾天成抽着烟,盯着她,不搭腔。
    “你是明韬说的那个连环杀手吗?湖南的两个人,西藏公路沿线的两个人,都是你杀的?”尤明许问。
    他低头笑了笑,说:“是六个。”瞥一眼躺在地上,还在哼哼唧唧流着血的傻子,说:“警察只把其中四个联系在一起。傻子还说多了一个。”
    尤明许也看向傻子,问:“他是什么人?”
    顾天成答:“我还真不清楚。昨天我想得换辆车,不然逃不过搜索网。正好遇到这傻子,停车在路边休息。我就趁他不注意开车撞了他,抢了他的车。”
    尤明许心头一震,立刻有了猜测。这人所说的受害者人数,与顾天成承认的只差一个,显然知道些内情。难道他也是警方内部的人?他之前还能独立开车,莫非那时候还是正常的,被撞成这样?
    尤明许心口有点堵,竟然是警察。好好一个警察,被害成这样。她又看向地上那人,他醒着,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张脸因为痛苦皱着,发出低低的呻吟。即使这么扭曲的表情,他依然不难看,只是委委屈屈的显得可怜。
    “怎么,心疼了?”察觉到她的视线,顾天成戏谑地问。
    尤明许知道傻子没有伤到要害,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就飞快递给傻子一个安抚的眼神,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而后问:“所以,他被撞之后,就一直被你关在后备箱里。那两个大箱子并不存在。你这样一个男人出来旅行,也不可能带那么多行李。他第一次逃出来,在你意料之外?”
    顾天成抬眉,黑眸盯着她,嘴角扯起笑:“你很聪明。”
    尤明许接着说:“轮胎是你扎破的,为了让大家困在这里,发现他跑了之后,顺水推舟推在他身上。我猜是你扎破轮胎时,开过车锁,又忘了关,他才爬出来的吧?”
    顾天成抬起手掌,轻击两下:“我也是这么猜测的。”
    甚至连地上的傻子,一直抬着头,好像特别认真地听着,脸都不皱了,恢复了英俊样子。他也用力朝尤明许点点头,露出开心的笑,然后飞快看一眼顾天成,嘀咕道:“坏人……把我关起来的坏人……”
    尤明许心想:他倒没有傻到底。
    于是接下来的事,也都顺理成章了。
    尤明许问:“你用什么方法,把宋兰和邹芙瑢骗出房间带走的?”
    顾天成很冷淡地笑笑,又点了支烟,轻呷一口,说:“邹芙瑢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女人,你没瞧见她看我的眼神,多淫荡。宋兰虽然难搞一点,但是不像你,没什么脑子。大家睡下没多久,邹芙瑢就说要去洗手间,我陪她去了林子里。处理好她后,我再折返回来,跟宋兰说邹芙瑢有点不舒服,让她过去看看,我不方便。不过,就算她们当时自己不出来,我也有办法让她们出来。”
    尤明许静默片刻,说:“这样把人玩弄于掌心,有意思吗?”
    顾天成想了想,答:“还好。一开始很有意思,渐渐地,也就只是那么回事了。”
    “那他第二次逃跑呢?”尤明许看了眼地上的人,“是你故意放出来嫁祸的,还是他又自己跑出来了?”
    顾天成眼睛里笑意深了:“我放的,不然你怎么肯跟我单独到林子里来。他们其实都不重要,只是辅助道具。和你摊牌,才是我最期待的。我挺兴奋的。”
    说这话时,他的眸光变得有些深沉,甚至肆无忌惮地沿着尤明许的身体轮廓打量。很平静,仿佛打量已经到手的猎物。
    尤明许咬了咬牙,脑子里骤然闪过不久前,他坐在帐篷外守着,自己闭上眼许愿小憩的画面。隐隐有一丝痛恨闪过。她定了定神,告诉自己要是被他影响了情绪,那可就是傻逼了。她又说:“你抢了他的车,穿了他的衣服,因为你们身上有相同的男士香水味,那是他的外套上的。你还没来得及处理他,就遇到了我。只不过没想到,他三番两次坏你的事。你应该把他和邹芙瑢她们丢在了一起,结果他却逃脱了,背着宋兰跑了出来,被我遇到。他其实是想救人。却差点让我误以为,他真的是那个连环杀手。”
    顾天成有些鄙夷地说:“这小子已经是个傻子了,你把他当成我,那是抬举他了。”
    “我……我不是!”地上的男人突然吼了句,嗓音发颤,满是委屈。顾天成“噗嗤”一声笑了,尤明许静默不语,只是再次向他投去坚定温柔的眼神。他这回大概是看懂了,愣了愣,努力扁着嘴,不叫了。
    “别在我面前眉来眼去!”顾天成冷冷地说。
    尤明许与他对视着,透过那层僵硬的伪装,仿佛依然能看清那双眼里的沉默和伤痛。她心想,真是奇怪,都到这个份上了,居然仍有某些瞬间,一个眼神彼此就心领神会的感觉。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尤明许缓缓地问,“或者说,你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
    顾天成淡淡地答:“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和你说的每句话,没有假的。”
    “你是一个管理技术的高层。”尤明许说,“可即使女朋友过世,也不至于走上这条路吧?”
    顾天成静了一会儿,尤明许察觉他的脸色有些僵,是那种有点拧着的倔强。他的目光避开她,看向一侧,然后说:“她不该离开我的。”
    尤明许静了静,问:“能给支烟吗?”
    顾天成笑了,起身走过来,但并没有靠得很近,点了支烟,递到她唇边,她张嘴咬住。顾天成的手指顺势在她脸蛋上轻轻一勾。很沉默的小动作,她没有什么反应,他也没说话。
    地上的傻子被顾天成挡着,什么也没看清,只能看看尤明许,又用力瞪顾天成两眼。
    顾天成坐了回去,自个儿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愿意和你说这些。或许……”他眸光一抬看着她:“你真的就是我的终点了。”
    尤明许忽然间福至心灵,又想起他刚才说不会放了她,直至他死。她问:“你生病了?”
    他脸色静漠,竟是默认了。
    “什么病?”
    他答:“癌。”语气平淡得很,仿佛事不关己。
    “那她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离开你的?”尤明许问。
    顾天成脸上浮现个讥讽的笑:“之前。如果是之后,那我或许还能够理解。”
    尤明许双手被缚在身后,只能咬着烟,慢慢吸了口,感觉到烟草的味道,逐渐蔓延整个喉咙胸腔,就如同这夜色,无声无息充满迷惑。约莫是她的姿势有点狼狈滑稽,顾天成居然轻轻笑了,说:“你也可以爬过来,抽我手里这支。包管自在。”
    尤明许只当没听懂他的暗示,地上的人也忙摇头:“不要不要……”顾天成看他一眼,说:“果然是没捅到要害,当警察的身体底子也好,这么快就开始活蹦乱跳了。”
    尤明许立刻开口,只求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为什么离开你?你这样一个男人,事业有成,长得又好,也有魅力。除非她瞎了眼。”
    这话大概取悦了顾天成,他微笑轻叹着:“是啊,除非她瞎了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他的面容有片刻的沉寂,眼中也闪现一丝迷惑和难过,说:“你大概没有和人爱过很久吧,再多的好,相处久了,人家也不见得珍惜了。我厌倦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厌倦了给人打工看人脸色。我出来创业,也是为了给我们更好的将来。他妈的经济环境不好,不是我能力不够,她根本不理解一个男人在社会上扛着的是什么压力。看我赔得一干二净,就要和我分手。还是跟我以前上班时的上司跑了。那个只会搞人际关系、专业一窍不通,还嫉妒我才华的矮子。你说,她肤不肤浅、蠢不蠢?”
    尤明许想了想,点头:“确实肤浅。男人没钱是不行的,我也绝对不会和一穷二白的男人在一起。但你是潜力股就不一样,她至少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
    顾天成笑笑,说:“你倒是现实。”
    尤明许:“没错。”
    他吸了口烟,透过寥寥白烟看着她:“你这样的现实,我并不讨厌。”
    尤明许不接话,又问:“你杀了她?”
    顾天成静默片刻,答:“是失手。但我那时候还不打算放弃人生,也不打算坐牢。我还想努力一把,证明自己能够做到。后来我就只能把她肢解,想办法烧了。警方没有证据,现在在他们的档案里,她还是失踪。”
    “所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尤明许问。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顾天成却听懂了,一笑点头:“是的。一开始做,整个脑子都是空的。后来渐渐发现,其实那感觉很爽。就像彻底释放了自己。看到她烧成灰,我感觉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后来我每天吃一点,吃掉了她的骨灰。心里感觉很踏实。”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她在这里,在我身体里。”
    尤明许努力克制住心尖那淡淡的恶心和惊悚感,说:“是啊,其实人总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不可能的。每个人感觉圆满的方式,别人并不能体会。”
    顾天成幽幽沉沉地望着她,又是一个亲昵宠溺的笑:“你很会讨我欢心。其实从遇到你开始,你就表现得有点像我的同类。”
    尤明许只是笑笑,说:“那后来呢?你不是打算继续努力吗?为什么后来放弃了?”
    顾天成的眉目淡淡的,又是那副对世间一切都冷漠的表情:“后来我去另一家公司求职,我愿意暂时忍受寄人篱下和看人脸色。那几个月我把部门业绩做到了新的高峰,结果功劳被别人顶了。到了年底,公司经营不尽如人意,我在裁员名单里。哈,他们居然裁掉我。你说究竟是我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不等尤明许回答,他已目光沉敛,自己答道:“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错。否则后来我怎么就检查出了癌症?”
    “后来呢?”
    “后来……”他笑了笑,“挺奇怪了,人要死了,反而想要对自己了解多一点。我开始怀念杀人时的感觉。我也看了很多犯罪心理学的书,决定成为连环杀手。犯罪心理专家们制定了标准,需要杀死四个人。于是,我决定杀死五个,或者更多。”
    第14章
    顾天成说这些话时,神色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决定吃一个汉堡。夜色陪伴在他身后,是一片安静寂寥的颜色。于是尤明许忽然明白,大抵这世间所有惊心动魄丧尽天良的决定,都源自人长期沉默沉默再沉默之后的一句自语罢了。
    明明彼此只有十几秒的寂静,却恍如隔世。
    尤明许不去管掌心浸出的那层细汗,低头笑笑,说:“难怪……一开始我真的没有怀疑你,你表现得不太大情愿让我上车,还有明韬。明明我很接近你最钟爱的猎物类型。原来你是故意的,欲擒故纵。你要答应得太干脆,我反而会起疑心。”
    顾天成望着她,那双眼比初遇时还要深邃,一时间眼睛里仿佛闪过千言万语,有点兴奋,有点疼痛,有点警觉,有点迷恋。最终,归于背后山海般的沉寂。
    尤明许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但她并不很在意,也半点不慌乱。两人对视了一瞬,她慢慢往后挪了挪,让自己的身体更舒服地靠在背后的树干上。这时地上的傻子也不知不觉挪到了她的脚边,脸色有点白,血流了不少。傻子和她一样,手脚都被束口带绑住。尤明许知道他受的伤并不致命,也不至于令他就这么丧失行动能力。但他现在神智如同儿童,只怕心理的恐惧远大于身体的伤痛,所以才萎靡成这个样子。这时傻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干脆把头往尤明许小腿上一靠,整个超过一米八的身体也蜷缩起来,完全依偎在她脚边,跟只巨婴似的。尤明许现在也没空搭理他,任由他靠着。
    顾天成的注意力全在尤明许身上,也没看地上的窝囊废。见尤明许还是那清淡的神色,凤眸仿佛天生带着几分清澈疏离,菱唇自抿,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一路波澜不惊的女人,其实比他原以为的还要强韧镇定。
    “那你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顾天成淡笑着问,“就因为那两个大箱子?怪我考虑不周,没想到这傻瓜半死不活的,还能逃出来,被你看到空荡荡的后备箱。之前放自行车时,我已经说过后备箱是满的,只好随口说还有两个大箱子。”
    尤明许说:“那个不算什么。带两个大箱子出门的男人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我当时也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开始留意你而已。后来……”她顿了顿,直视他的眼睛:“古怪的事一件件发生,你表现得过于关心大家的安危,和之前的行为有些不一致。让我感觉到你有点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