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到酒馆了吗?”
大概是觉察到身下不在颠簸,剑士揉了揉眼睛,朦朦胧胧的抬起头,想要从驴身上翻下来,结果一脚踩空,当即甩了个狗啃泥。
“诶唷……”
剑士哀嚎的同时,毛色锃亮的老驴也跟着“唷唷”叫了几句,像是在对主子表示默哀。
“是哪家老板大驾光临啊?”
听到门外的动静,很快有一个五短身材、高度只有常人一半的矮人老头笑眯眯走出来,一脸谄媚:“本店可是开了一百年的老字号,手艺自不必说,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主要承接盔甲刀剑的锻造修补……”
看着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剑士,以及他旁边那头怎么看都像是在嘲笑的老驴,矮人眼珠一转,连忙补充道:“当然,若是牲口的蹄铁也没问题……”
老驴直接朝这边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面前地上还趴着饲主,早就一蹄子蹬过去了。
“这里不是酒馆啊?”
剑士揉着脑袋从地上站起来,取下腰间那个大号的酒袋,轻轻在耳边晃了晃,脸上布满失望:“这可怎么办……酒都喝光了……”
看清剑士身上破烂的衣着,一看就是个没钱的主,刚刚还春风满面的矮人马上变了脸,嫌恶似的挥了挥手:“还以为一个闲了一个星期,终于有活上门了,结果是个酒鬼……去去去,喝酒到村口老乔克的酒肆,别在这里耽误老子的生意。”
剑士被身材短了半截身的矮人推出门去,脸上仍然迷迷糊糊的:“这里不是铁匠铺吗?”
“都和你说了,买酒去——”
矮人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男人的问题。
而是男人腰间别的那把剑。
墨黑色的剑柄散发出一种古朴的气息,矮人老头凭借多年经验,一眼就看出这把细剑的剑柄并不是由金属制成。
虽说为了减轻整体重量,许多剑士的佩剑都是木柄钢身,但像这种材质的木料,矮人老头铸剑多年,竟是从未见过。
再往下看,便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柳木剑鞘,无论雕文还是描绘,都显得粗糙无比,甚至连店里最低劣的剑鞘都赶不上。
只是这剑鞘中散发出的气息……
矮人老头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原本被酒精熏红的眼睛陡然绽出一道精光,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和普通人无二的酒鬼剑士。
“这里是铁匠铺吧?”剑士又问了一句。
离开了老头推搡,反倒要靠着毛驴才能站稳。
矮人老头似笑非笑道:“所以你到底是来买酒,还是打铁的?”
剑士摇了摇头,让脑袋清醒一下,慢慢悠悠从衣兜中摸出一个钱袋,“啪”的一下甩到身前地上。
矮人老头眼皮微不可查的跳了一下。
从钱袋的大小以及砸地声音判断,里面最少就有五十枚金币。
五十枚金币!
这是个足以令许多贵族都眼红发狂的数字。
如果让大街上那些伪装成寻常商户的佣兵大盗知晓,就算冒着被小镇联合工会镇压的风险,也要在光天化日下动手了。
“这些只是订金。”
邋遢剑士再次开口,明明神态表情都和先前一般无二,在矮人老头眼中,却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本来我是想去酒馆买上两壶最好的酒当见面礼,可惜我这头蠢驴脑筋不灵通,直接就把我带过来——诶唷!你这蠢驴竟然敢造反!”
剑士捂着屁股作势就要拔剑。
矮人老头谑笑道:“别装模作样了,你那剑……拔不出来吧?”
邋遢剑士浑身一震,缓缓转过头。
虽然仍是胡子拉碴,但先前那种迷糊劲如同幻影般烟消云散,双眼散发出一种极为锋锐的光芒,盯着矮人老头半晌,笑道:“看来我没找错地方。”
不等矮人老头说什么,剑士就兀自跨过大门,随意观看挂在墙壁上琳琅满目的各类铁铁具,一边点头,一边评判道:“明明是最普通的铁质,却锻造出了一股神韵。”
他取下挂在最低端那把造型粗糙的宽柄砍刀,轻轻用手指弹了弹,立马回荡起一阵令人赏心悦目的脆响,与那粗鄙简陋的外形截然不同。
剑士感叹道:“就连这种漫不经心的随手之作,都能够做到‘声如洪雷,质若合一’,整个大陆恐怕都找不出第三个人……不愧是当年号称‘火神’的矮人双子。”
说完最后一句,剑士抬头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脸含笑意。
然而矮人老头从头至尾都一脸淡定,好像事不关己一般,连气息都没有丝毫起伏。
然而剑士却越发笃定,猛然向矮人老头一躬身,语气恳切:“请冈门先生帮我。”
被朵蕾丝许以“色老头”名号的矮人老者,脸上却没有一丝嬉皮笑脸,全程目光肃然,盯着剑士的脑门看了很久,最后才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之前游历途中,结交了一位喜爱探险的好友,是他介绍我来的。”剑士抬头解释道。
冈门瞬间就想通了剑士口中所言之人是谁,当即翻个白眼:“加鲁鲁那臭小子……”
冈门甩手冷哼一声:“我跟那小子不熟,他和我弟弟关系更好,你怎么不去巫毒之森?”
剑士笑道:“冈本先生的脾气火爆是出了名的,封器之后,除了熟人,一概不予接见,我也是没办法,才只能先到这里拜访。”
冈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砍刀,拭去上面的指纹,气笑道:“所以你小子是觉得我脾气好,好说话咯?”
剑士面不改色:“确实有这一部分原因,既然你没有直接把我赶出去,就证明这笔生意有谈下去的可能。我知道这一袋金币算不上什么,但眼下时间紧迫,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剑士朝铺内看一眼,“或者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只要不违背我给自己定的规矩,作为等价交换,我都能帮你办到。”
“什么规矩?”冈门有些兴趣。
剑士笑着摇摇头:“只是些约束自己的条条框框,不值一说。”
“我要是让你去杀个皇帝,算不算违背规矩?”
剑士想了想:“那要看是哪国的皇帝了,例如利亚最新掌权的泰勒公主,我还是比较喜欢她的政策,如果是杀她,我就不太情愿了。”
冈门微微眯起眼睛。
不情愿,不代表不能。
这个邋遢剑士从头至尾都神情淡定,语气轻松,好像杀一个皇帝完全是凭借自己意愿,完全没有在意做这种事情的难度。
敢于说出这种话的,大多数都是口气冲破天机的愣头青,剩下的极少数,才是——
真有这份底气。
冈门将目光重新移向那把剑,捡起地上沉甸甸的钱袋扔了回去。
“进里屋谈。”
将毛驴拴好,冈门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接着将大门关好。
邋遢剑士自来熟的拿起倒扣的两个水杯,从柜橱中拿出袋包装劣质的茶叶,屋内很快飘起一股淡淡的茶香。
“走了一天路,光顾着喝酒,也该清清口了。”
邋遢剑士笑着端起茶杯。
“这是利亚皇室的御供花茶,一杯五枚金币。”
“噗——”
邋遢剑士直接喷了出来,难以置信的盯着杯底,“这明明是树茶!”
“哦,是我记错了,这是库曼王室御用的树茶,每杯十金。”冈门抠着露在鞋外的脚趾,还面不改色的闻了闻。
“……没事,只要能修好我的剑,就算一百枚金币也没问题。”邋遢剑士嘴上说着,不由自主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说说你的剑。”
大概是抠脚抠爽了,冈门露出一副满足的神情,从桌边抄起一根铁锤,朝这边勾了勾手,“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看着那只指尖仿佛沾着不明深色物体的手,剑士眼皮不由自主跳了一下,硬着头皮取下腰间的剑袋,忍痛推了过去。
冈门满不在乎的接过来,上下打量一眼,轻轻抚摸着剑柄,啧啧称奇道:“这种材质……明明应该是某种木料,却有堪比金属的清脆质感,坚硬度也极为惊人……嗯?”
冈门在剑柄端轻敲了一下,听到回声,瞬间皱起眉头,诧异的看向剑士。
邋遢剑士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脸上带着一抹苦笑:“拔出来看看吧。”
“铿”的一声,宝剑出鞘。
然而却没有剑光一闪。
自剑柄以下,本该散发银光的精致剑身,此刻却布满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小裂痕,甚至于一些细枝末节只有头发丝粗细。
可奇怪的是,明明剑身有这么严重的损伤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崩碎,却依旧顽强地保存着整体性。
刚刚冈门轻敲一下剑柄,本来是为进一步感受剑柄材质的特殊,却没想到从剑身底部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断续音。
这种声音或许许多经验丰富的老铁匠都无法分辨,但在冈门耳中却极为刺耳,仿佛一个身患肺痨的病人,虽然咳嗽听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早就病入膏肓。
一把剑的好坏,有许多判定标准。
最基本两点,是锻造工艺与剑本身的材质。
锻造工艺不必多说,是实打实的手艺活,一个铁匠的手艺好坏,取决于所铸之器锋锐程度与稳定程度,尤其像刀剑这种经常损耗的武器,出自好的铁匠和出自劣等铁匠,哪怕材质相同,交战时也会有天壤之别。
而刀剑锻造的最顶级工艺,便是一门号称“入神”的技术。
真正的剑术高手,杀敌靠得往往不是各自武器的优势,而是自身剑气。
这就好比魔法师交战,实力旗鼓相当的情况下,魔法传输速率越快越占优势。放在剑士身上,如何能够更快、更完整的将剑气宣泄而出,其中考量的便是剑的传输能力。
“入神”的精髓便是在于铁匠会在工艺的最后一步,进行“唤醒”锤炼,将剑身中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小通路贯彻打通,如同大江大河流入农田的分支,保证能够畅通无虞。
这种主流和分支细流,统称为“剑路”。
而剑路的好坏,也直接决定剑的品质高低。
除了锻造工艺外,对剑影响最大的,当然还有材质。
最下等材质便是锻造不够充分的生铁,不仅质软,还容易锈蚀,所以只有那些最底层的穷困佣兵才会使用。更往上一些,便是质感较轻、却又有足够韧性与锋锐程度的精钢,这也是军队士兵的标配。
再往上一些,是加入各种晶矿的合成钢材,不仅坚硬程度更上一层楼,宝剑还往往带有一些属性,往往在对阵杀敌时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到了这种层级的剑,大多是有一定身份的将领才能使用。
至于更往上,便是号称诞生于神迹的秘剑,几乎每把秘剑的材质构成都不同,但却有一点共通性——
无坚不摧。
秘剑的剑路不用多说,都是一顶一的鬼神之作。
至于制作工艺,则早就失传多年,许多著名铁匠穷其一生,想要重现秘剑的材质,最后却只能抱憾而终。
奇货可居,这也是现今秘剑如此抢手的原因。
好在因为强大的坚韧性,秘剑极少会出现折损情况,因而能够代代流传下去,不至越来越少。
接触铁艺这么多年,冈门用鼻子都能嗅出一柄剑的材质好坏。
所以在拔剑出鞘的一刻,他几乎瞬间就知道——
这把样貌古怪的长剑,绝对是最顶级的秘剑。
当然,前面要加上“曾经”两个字。
因为现在这把剑正如其外观那样,离彻底支离破碎相去不远了。
如果只是剑锋自身受损,问题倒也不大,一位优秀的铁匠,更是一个最顶级的修补匠,缝缝补补再擅长不过。
哪怕无法找到完全一样的材质,也可以用稍逊一筹的替代品补过。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
这把秘剑的剑路也彻底断了。
剑路就相当于一把剑的灵魂,或者说人的心智,受点皮外伤无所谓,可一旦精神受损,或许终生就只能当一个白痴了。
因为剑路的形成有一定浑然天成的意思,甚至不是铸剑者能够完全掌握的,所以一旦受损,就连铸剑师本人都很难修补。
更遑谈秘剑了。
所以冈本干脆把剑一插,扔回去,摇了摇头:“修不了,没救了,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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