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9年的罗马,正值多事之秋。
在当选之前,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也就是小洛韦雷枢机,只被人们当作他的“伯父”大洛韦雷枢机的傀儡——因为大洛韦雷枢机在法国的意外,失去了男性的特征,进而无法经过正式的仪式成为教皇,他才不得不将自己与家族数十年来的野望寄托在这个私生子身上,虽然小洛韦雷枢机在庇护三世的指使下,作为法理部的法官之首,为罗马的宗教人士们增添了不少麻烦,但更多的人,还是认为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虽然手握权柄,鲁莽与偏激的性格却注定了他无法成为真正的君主。
他们没能猜到的是,小洛韦雷枢机的性格确实无法让他成为一个被人尊崇的君主,却可以成为一个令人恐惧的独裁者,他成为教皇的第二天,就在枢机会议上拘捕了自己的父亲,并在一段时间后亲自命人处死了他——如果说,这些还不能凸显他的冷酷无情的话,那么他在之后的举动更是让人想起来就会浑身颤抖——他拒绝了洛韦雷家族为大洛韦雷枢机收敛的要求,把大洛韦雷枢机的躯体挂在圣天使桥上,和盗贼挂在一起,直到他腐烂殆尽,落进台伯河。
在私下里,人们都在说,难道他就不怕大洛韦雷枢机的灵魂在子夜时分来到他的床榻前,向他哀嚎与哭泣么?
尤利乌斯二世确实梦见了他,大洛韦雷枢机,他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有时,他仍旧穿着深红色的枢机主教袍子,手上戴着戒指,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向他发出如同雷鸣般的叱骂与质问;有时,他就像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那样,只穿着灰白色的亚麻内衣,脖子的十字架变作了绞索,手指上的戒指变作了挣扎时留下的青黑色淤血,口中不断地哀求与祈祷着——若说,这两种噩梦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大洛韦雷枢机最后必然大喊着……
“杀了美第奇!”“杀了朱利奥.美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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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乌斯二世从床榻上猛地跳了起来,他醒了,近似于习惯地,他的四肢与身体内部传来了如同蚂蚁噬咬骨头般的疼痛,但他只是挥了挥手,驱走了闻声赶过来的近侍,自己端起睡前就准备好的罂粟花汁,一饮而尽。
他知道这种植物的果实里提取出来的汁液,对他的身体没有一点好处,但现在,只有这个才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随着疼痛逐渐消逝,大洛韦雷枢机于梦中的警告却有如巨钟一般地在年轻的教皇耳边响起——不,这句话并不单单在梦中回响,事实上,在他下了处决大洛韦雷枢机的命令时,大洛韦雷枢机先是哀求,又是威胁,但当“猪油皮”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时,他看着约书亚的眼睛,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于是他努力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杀了美第奇!”“杀了朱利奥.美第奇!”
扪心自问,尤利乌斯二世不想杀了朱利奥.美第奇吗?他窥视自己的灵魂深处时,发现他是愿意的。他的确阻止过他的父亲对朱利奥动手,但那时,他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学生,他知道朱利奥有多么地受他们的老师宠爱,他不想父亲的轻举妄动毁了他现有的平和生活——他不能确定,毕竟大洛韦雷枢机曾经抛弃过他一次,当然也能抛弃他第二次——只有皮克罗米尼枢机,虽然他对朱利奥之外的人,堪称刻薄残酷,但他正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信守承诺,他承诺过,约书亚可以在他这里受到庇护,约书亚就能够在皮克罗米尼宫里获得一席之地。
但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痛苦。
皮克罗米尼枢机因为他不认可朱利奥“赐予”他的恩惠而恼怒,但他并不认为,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真的能够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做出什么伟大的功绩来!朱利奥.美第奇对自己行的事情,与其说是医术,不如说是一个幼童的胡作非为——他能够活下来,只是天主愿意看顾他而已!要不然呢,在这之前,他可从没听说过,一个人往另一个人嘴里吹气,就能把他从地狱拉回来;又或是用鱼皮覆在烧伤的皮肤上,就能让烧伤不药而愈的——至少他自己就试过,无一成功。
他只是一个侥幸从刽子手中逃脱了性命的幸运儿罢了!
若说他在那时还有些迟疑不决的话,等朱利奥.美第奇一跃成为了卢卡的大主教,而他还是一个教士的时候,他就再清楚不过,有朱利奥在,他是永远无法获得皮克罗米尼枢机以及他身周的人的眷顾的!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默念着那个名字,抚摸着从不离身的十字架——他想起皮克罗米尼枢机将这个十字架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表情,若是他真在天上看着,他会懊悔吗?他一直心爱着的弟子并未能如他期望的那样执掌教会,主持改革,倒是那个从来不受他看重,不被他喜欢的弟子,成了整个基督世界的主宰……并且将他的理念,一丝不苟地贯彻了下去。
是他,是约书亚.洛韦雷,而不是朱利奥.美第奇。
想到这里,尤利乌斯二世的心情就不由得轻快起来,哪怕想起,路易十二不愿依照他的意愿,坚持选择米兰作为与威尼斯人相抗的战场,从而与西班牙人频频发生冲突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烦恼了,总有办法解决的,他想道,大洛韦雷枢机书房中的东西,全都被他继承了,没人能比曾经在法国成为了两个国王近臣的大洛韦雷枢机更了解法国人的了,无论是查理八世,还是路易十二,他们虽然带着国王的冠冕,但他们的本性,与一个商人,一只豺狼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有着足够香甜的诱饵,他们就会乖乖地随着他的心意行动。
他也猜到了路易十二为何婉拒了他的提议——路易十二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是朱利奥.美第奇的保护人,而他的镜子生意也来自于康斯特娜.美第奇的奉献,大洛韦雷枢机留给他的情报人员说,路易十二希望能够与美第奇谈判,他可以册封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为佛罗伦萨大公,作为代价,美第奇家族则需协助他平和地取得这座城市。
这样他甚至无需在佛罗伦萨上耗费一兵一卒。
路易十二太轻视自己了,尤利乌斯二世在心中哂笑,除了法兰西,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一个他所信任的教士来禀告他说,西班牙的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特拉诺瓦公爵,那不勒斯总督前来觐见。
贡萨洛大步走进了王权大厅,也许是为了彰显威严,这位在疯狂上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女君主的教宗阁下,总是喜欢在这个地方接见使臣与枢机们,却不知道,每次贡萨洛走进这里的时候,都觉得孤零零坐在宝盖下的那个白色身影一次比一次孱弱,单薄,渺小。
他将自己的想法深深地藏在心里,恭敬地吻了教皇的手,当然,他知道,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会如教皇的意,亲吻他的袍子,但无论是贡萨洛现在的爵位,还是他作为女王使者的身份,以及他对于约书亚.洛韦雷这个人本能的憎恶,他都不会那么做的。
虚伪地你来我往了一番后,尤利乌斯二世不耐烦地提出了他的要求——他的确承诺过,如果西班牙人愿意加入他的康布雷同盟,为教皇国取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领地,他会承认他们的女王胡安娜一世对于米兰与那不勒斯的所有权,但问题是,西班牙人虽然加入了同盟,但他们的军队并未取得什么可观的战果,而且,作为米兰的维斯孔蒂公爵的外孙,路易十二显然要比胡安娜一世更有权力继承米兰。
这样的回答,当然不可能让贡萨洛满意,这位强硬的军人虽然已近六十了,但还是有着一副年轻的火爆脾气,他当即就放话说,即便没有教皇的支持,他一样可以从法国人那里夺回米兰。
约书亚.洛韦雷自从成为教皇以来,就几乎没再受过这样的羞辱了,怒火席卷了他的头脑,他差点呼叫侍卫,让他们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抓捕起来,投入圣天使堡的监牢里——反正现在那里面也有不少如他这般胆敢轻易挑战教皇权威的蠢货了!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带回了他的理智,他闭上眼睛,好将自己的真正情绪隐藏起来,“那么,”他说“你们可以为我做另一件事情么?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也可以考虑一下你们的请求。”
“是什么样的事情?”贡萨洛问道:“请说吧。”
“我要你们的女王,”尤利乌斯二世说:“撤回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庇护。”
贡萨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不是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么?”
“也是一个罪人。”
“他犯了什么罪?”
“亵渎圣灵,还不够么?”尤利乌斯二世说道:“人们称他为圣人,称他建造的城墙为灵迹,而这些是圣廷从未承认过的,这难道还不是罪过吗?”他微微一笑:“对于你们的女王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比起朱利奥,美第奇,我才是圣人皮克罗米尼的弟子,他的继承人,我才能给予她真正的,完全的保佑——若是她愿意放弃美第奇,我可以给他一件属于我老师的圣物,也可以让圣皮克罗米尼成为她以及其家族的主保圣人,她甚至可以将她的陵寝安置在圣人的脚下,如何?这些还不够么?”
贡萨洛皱起浓重的双眉,“我不能确定……我需要向我的陛下呈报此事……”
“我相信你们的女王陛下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尤利乌斯二世说:“你也应当予以劝诫,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女人,而女人总是很容易被欺骗的。”
西班牙人离开后,尤利乌斯二世坐在他的宝座上,安安静静地思考了一会,他曾经动过留下朱利奥.美第奇的念头,不是出于感激或是怜悯,而是想让朱利奥.美第奇也尝尝他曾经受过的苦,但他改变主意了,大洛韦雷枢机最后的警告或许是有道理的,他不想留下美第奇了,就让朱利奥.美第奇去死吧,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不想再为他耗费心力。
而且,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如果再继续纵容下去,朱利奥.美第奇终会成为他的心头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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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加底斯的朱利奥虽然并不知道约书亚.洛韦雷,他曾经的朋友与同学,对他的恶意又深刻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但自从那个守夜弥撒后,他已经不再期待约书亚.洛韦雷能够对他心怀善意,虽然别人看来,会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依照常理,约书亚.洛韦雷应当感激他,敬爱他,而不是将他视作一个仇人。
但朱利奥也能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事实上,当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约书亚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无法回报他的恩惠时,他就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妥——难道他竟然会对自己的朋友,同一个老师的弟子勒索他无力支付的报酬吗?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们,也不会这么认为,那些从他的手中种植了疫苗的穷苦孩子们,即便拿不出金币或是珠宝,也会拿来他们认为他会喜欢的东西——一块漂亮的石头,一朵花,一碗豆子……他们并不认为,他会生气,或是惩罚他们。
所以说,这是约书亚.洛韦雷以己度人,他认定了自己要为了那三次救命的恩惠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所以……无知的恐惧迫使他拒绝承认,甚至刻意地扭曲事实,以至于连自己都相信了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
想到这点,朱利奥也不免心头沉重,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杜阿尔特带到伊斯坦布尔的天花——就像他警告过杜阿尔特的,天花病毒在适宜的情况下,能够存活十二个月以上,但以上多少,谁也不知道,那个小玻璃瓶子,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打开,瘟疫就会从里面出来,而里面,甚至没有希望。
但他并不能因此惩罚杜阿尔特,虽然他所做的事情,可能导致无数无辜者的死亡,但他在伊斯坦布尔度过的那几个晚上,在地下宫殿所看到的东西,也足以让他升起毁灭这个城市的念头——而杜阿尔特却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年,以奴隶的身份,先后两个主人,第一个是天真而又残忍的孩童,第二个是变态而又残虐的成人——他们让杜阿尔特变成了一个魔鬼,而现在,杜阿尔特只不过将它们教会他的东西反馈回去而已。
即便如此,杜阿尔特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这瓶装着天花痘痂的瓶子被他放在胸前,内衣里,整整十五天,到了最后,哪怕他们就要离开伊斯坦布尔,他仍然没有把它拿出来,谁知道呢,也许是命运恶意的捉弄,他不愿意做的,他的仇敌却帮他做了。
而就在今天,阿萨辛们最新的情报已经放上了朱利奥的书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内战,已经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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