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享了制备浅蓝色油彩的配方,让许多画家得以长舒一口气,也养活了周边城市的好些旷工——胆矾一度被大量开采和售卖,在圣诞节的小摊上也颇为常见。
基思勒大人博学、仁爱、宽厚,在佛罗伦萨学院的言谈都让许多学者为之震服,爱慕者和敬仰者比比皆是。
同样重要的是,她也是这守护着整个城市的美第奇之一。
这已经是足够有力的理由了。
如今的人民议会和选举都以废除,也不存在对立党派的争斗。
就在去年,洛伦佐改建了政体,设置了由三十人领袖团和七十人议员团组成的理事会。
这采取了古老的终身制,空缺也由内部选举替补,其实就是变相的君主专制与集权。
去年海蒂在听说这个新闻的时候,还心里感叹这个时代集权的必要性——
与其让一帮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轮流把持着方向盘,还不如把一个明白人焊在车座上。
但把这项改革和她现在的入选结合起来看,似乎前后有些微妙的联系。
毕竟以三十人选举剩余的七十人是已有的规则,她的加入也全部符合规范到强行巧合的程度。
海蒂当选的那一天,鲁切莱先生笑着赠与了她象征着荣誉的勋章,台下的人们在或笑或沉默着鼓掌。
她转头看向那簇拥着的人群,又看了眼最高位置上的那位领主。
然后也笑的颇为平静。
从一开始,海蒂就知道为什么他会扶持她这样的人。
——因为非常好控制,甚至可以说,他握着她所有的把柄。
如果他们两人在同一个利益立场上,她既无家族背景也无党羽,即使能力出色也不会影响到他的权力。
如果有一天她叛逃或者有了异心,从她的血统到她这些年来犯过的禁忌,他随时可以把她押往教廷火刑烧死。
真是个精明的商人。
在圣母升天节来临之际,达芬奇那边终于完成了接近一半的工程,效果也颇为令人欣喜。
他成功搞定了好几处险要的交通问题,改善了水渠的大小缺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给领主带来了更加完善和清晰的地图,以及修建了足够稳固的防御工事。
一旦有外敌攻来,城中的人可以迅速抵达制高点,并且用火铳进行轰击。
海蒂特意去看了他的手稿,忽然发觉自己早已习惯这个天才般的存在。
惊叹完一次一次又一次,后来也只能笑着摇头表示赞赏了。
这种人如果生活在现代,恐怕会被fbi第一时间招走吧。
在这种信息闭塞的年代,清晰立体的地图就如同强有力的武器,而他甚至知道如何用半立体的绘画方式来表现地质情况。
圣母升天节一到,人们就开始纷纷休假。
地中海气候的夏天燥热的让人烦躁,毒辣的太阳让许多家店铺都关了门,城市比从前要清静许多。
达芬奇没有闲着,带着她去看自己设计的升降梯。
两人坐着马车去了城墙边的要塞处,好些工匠还在不休不止地忙碌着。
“有了我发明的这个东西——士兵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登上城墙,这要比爬楼梯快上许多倍!”
达芬奇那深琥珀色的眸子里泛着笑意,示意她靠近了看看。
海蒂打量了一眼旁边的齿轮装置,又抬头看了眼这升降台。
“它有名字吗?”
“暂时还没有……”
“我有个建议。”她扭头看向他,神情颇为正经“‘elevator’这个词就很不错。”
2
达芬奇设计的,显然就是由多个轮轴装置设计而成的大型升降机,而且现在已经投入了使用之中——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就有好些砖石和涂料和工匠被运送了上去。
比起修筑教堂用的起降装置,他创造的这个更加稳定和承重性强。
海蒂和他一起绕着城墙看了许久,决定和他一起散步回去。
虽然天气炎热,但在阴凉下行走其实也还算好。
“我一直有个很好奇的问题,你的名字和芬奇,有什么关系?”
达芬奇脚步微顿,侧眸看向她:“芬奇原本就是地名。”
“地名?不是什么家族的后缀么?”
“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出生自芬奇镇的绅士皮耶罗之子——列奥纳多。”
他其实是无姓之人。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间里,他曾经透露过的信息。
列奥纳多……他其实是个私生子。
“到今年为止,我的父亲终于得到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他停下了脚步,靠在墙壁上,仿佛在调整着情绪。
深茶色的墙灰蹭到了他的衣袍上,让素来被照顾很好的布料都蒙上了一层黑痕。
“这已经是……他的第四次婚姻了。”
海蒂怔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站在了他的身侧。
达芬奇很少对她,或者说对任何人谈论他的痛苦。
至于家世和父母,更是基本不谈及的语气。
但一直以来,她以为他和皮耶罗先生的关系还算不错。
那位先生会关注他的画作进度,甚至主动提供了几项很不错的委托。
如果不是他的缘故,可能他们现在也不会受到领主的赞助和扶持。
蝉鸣声嘈杂的让人疲惫,达芬奇闭上眼靠着墙壁,仿佛终于想要倾诉些什么。
他已经足够信任她了。
海蒂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是给予了鼓励。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
这里连鸟雀都没有,谁也不会偷听到你的秘密。
那褐发褐眸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低声和她讲述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叫做卡泰丽娜的少女,在十四岁时父母双亡,十六岁时和一位男人有了肌肤之亲。
她很快就怀了孕,变得欣喜而又忐忑。
但她爱上的那个人,是公证员世家出身的青年,而且是即将成婚的男人。
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身份和阶层,更没有任何结婚的可能。
列昂纳多出生在一个星期六,在接受洗礼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乡绅和亲友都全部到场,连教父和教母都来了十余位。
在那个小镇上,他的父亲有地位也有声望,即使是私生子也能得到所有人的观礼和祝福。
“毕竟这是个私生子的黄金年代。”他忽然笑了起来:“没有他的姓氏,我不能继承他的职位,但这对他也许反而事件好事。”
海蒂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后来呢?”
“后来?”
在列昂纳多出生不久,他的母亲就被皮耶罗安排了婚事,让她嫁给了一个受他们家族庇佑的普通烧窑工。
也在同一年,皮耶罗和那位来自佛罗伦萨的小姐正式成婚,开始过全新的生活。
他的母亲很快与那个烧窑工生育了四女一儿,而皮耶罗和妻子一直没有生育。
再然后,他接连亡妻,开始一次又一次的续弦。
直到今年,他才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年龄相差二十余岁。
海蒂听着列昂纳多不疾不徐地说着这些旧事,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在历史上,他被判定为疑似无性恋或者同性恋的存在。
在她面前,他也对爱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亲密关系。
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这段童年。
父亲住在遥远的佛罗伦萨,母亲又忙于对那五个孩子的照顾。
他生命最开始的那五年里,都是与祖父母们一块生活的。
没有母爱,没有父爱,没有任何能给予他抚慰和温暖的亲密感情。
这对于一个小小的孩子而说,该有多孤单和无助啊。
如果在年幼的时候都没有感受过最真切和无条件的爱,成年以后,又有谁会这样教给他?
又有谁能够让他放下防备和压抑,去接受亲密无间的存在?
他不是无法爱人,是从未被爱过,也不会爱人。
“等等……”列昂纳多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他的好友眼眶有些微红,似乎也在控制着什么情感。
他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用更轻快的语气道:“别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还是有人照顾的好吧。”
海蒂蹙着眉看向他,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比如我的叔叔弗朗切斯科,他虽然被我父亲称之为‘无所事事’,但对我非常的好啊。”列昂纳多语气放缓了很多:“我肚子疼的时候,他还会想办法让我舒服一些呢,是很善良的人。”
不……那些不是对你的赏赐,而是你本应拥有的东西。
海蒂想不出安慰他的话语,却能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他童年所面对的一切。
双亲缺席、原生家庭的分裂、父母各自婚育和重组家庭……
一个小孩子在没有指引和陪伴的情况下长大,能够逐渐走到如今这样,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必要伤怀的。”列昂纳多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只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放松些吧。”
下一秒,他却被深深的拥抱住,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