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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来源:《色彩在艺术中的辉煌历史》多利亚·芬利
    虽然“皇家紫”成为了王孙贵胄们财富的象征,但这种染料的提取过程完全不是仅仅一个“恶心”可以形容的。从25万只染料骨螺中,只能提取半盎司染料,刚好够染一条罗马长袍。整个提取染料的过程散发恶臭,以至这项工作只能在城外进行。芬利的书中写到,那种熏天臭气是制成衣料后也难以除去的:
    “腐烂的染料骨螺与木灰一起,浸泡在馊臭尿液与水组成的混合物中。这些泛着紫色的大桶只能安放在城外,因为人站在旁边会被活活熏死。用这种染料上色的衣服带有一股鱼类和海洋的独特腥气。罗马史学家普林尼说这种味道‘令人不快’,但其他罗马人闻到的却是金钱的气味。”
    第9章
    肉当然是要买的,但不可能现在就去。
    达芬奇头一次见到这样如同蓝水晶般的存在,眼看着海蒂把那些晶体小心地舀出来,伸手就想拿一枚看看成色。
    “不要摸——有毒!”
    海蒂下意识地拍开他的手,认真道:“先生,这个颜料拿去画画当然可以——但您在任何时间,最好都不要用手去碰它,更不能凑近了闻。”
    硫酸铜吸入到一定剂量就会引发呕吐,接触的太多了甚至会造成更严重的中毒。
    她本来是想做个手套或者口罩的,只是暂时没在家里找到合适的料子,这才临时将就着先做出些小样。
    “我们还得找些稳定剂……只要加进去,它就永远不会变色了。”她下意识地喃喃道:“用什么呢,鸡蛋清?”
    “我去拿一些鸡蛋回来?”达芬奇正欲动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兑进去一些油脂?”
    “这只能靠您了,先生。”
    这些日子陪着达芬奇在领主宫的侧教堂里呆了许久,海蒂见识到了许多新鲜的事情。
    她曾经在美术馆里听到的许多讲解,在真实而直接的重现,哪怕早就有了些印象,如今再次见到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西方的现代油画,是用油脂、树脂和多种材料糅合在一起的产物,绘画时要由深及浅,等画完之后过个两三周还可以再上一层松节油,颜色鲜亮而富有感染力。
    可在文艺复兴时代,一切都才刚刚起步。
    化学在炼金术师的手中悄然萌芽,画家们并不知道树脂的妙用,更不可能用到许多有机化学合成的近代颜料。
    他们用的东西,叫蛋彩。
    egg tempera.
    当下能够用来固定颜色的,只有鸡蛋。
    所以海蒂每回和达芬奇一块去干活的时候,不光要帮他拿些黑面包,还得带着好些个鸡蛋。
    蛋清固色能力弱,便更多的用来调色后勾勒白皙的皮肤。
    蛋黄固色能力强,便晕染华丽而又庄重的背景。
    整个鸡蛋打进碗里,要挑去蛋胚,混入颜料,加入松节油或者橄榄油,整个过程如同一个厨子在做汤糊。
    海蒂对这个配比不太了解,便趴在桌旁看达芬奇先生忙活。
    天蓝色的晶体被小心的筛选出来,拌入了蛋液与油脂,开始进行第一轮的搅匀。
    她拥有一双剔透的浅蓝色眸子,长睫犹如鹊羽微微低垂,乌黑的长发微微卷曲,整个人的气质也糅杂了具有东方色彩的古典。
    达芬奇原本在低头做颜料,无意间瞥了眼旁边的她,沉默了几秒,违心的没有夸赞一句。
    海蒂不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只趴着看他鼓捣了一会儿,起身把坩埚里所有析出的蓝色晶体收集出来,挑了个小陶罐密封好。
    只要暴晒就可以保存很久,是个好东西。
    蛋彩易干,哪怕只是用来试色,也应在制备好之后尽快使用。
    由于颜料的特性,达芬奇匆匆端了颜料过去,临时画了几笔。
    油脂在碎粒上充分包裹,形成了不可见的一层油膜,牢牢地锁住了水分,也降低了这种化学物质的挥发性。
    他执笔作画,只在涂过石膏的木板上潦草地起了个稿,便开始继续上色。
    那犹如地中海般明亮辽远的色彩,如同东风吹起的浪潮一般,一抹又一抹地跃入了画中。
    自浅及深,先明后暗,猪鬃毛刷快速地绘着十字形笔触,让颜料均匀地形成肌理。
    海蒂端着柑橘汁站在旁边,看着淡淡的半幅海洋晕染开来。
    “拿热水来。”
    达芬奇洗干净了笔刷,又即兴的取了其他的颜料,开始绘制远处的人群。
    竟是要画摩西分开红海时的那副情景。
    埃及人的军队追着以色列人的子民,耶和华慈悲而又宽恕。
    “——我愿意提醒你们,我们的祖先都曾在云柱下,都从海中走过,都曾在云中和海中受了洗而归于梅瑟。”
    海蒂忽然想到了旧约中的这一句。
    她垂眸看着画面不断地被充盈,看着他是如何绘画着自己先祖千年前的故事,心里的感情颇有些复杂。
    圣经的旧约,原本就是犹太人的故事,是以色列的建国史。
    犹太教衍生出了基督与东正教,无数派系在后续的历史中继续盘根错节的发展下去。
    在基督教的视角中,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犹大,是犹太人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两族也因此而水火不容。
    她注视着那分开的红海,看着画笔上无数被追逐的逃亡者,还有执杖疾行的摩西,连呼吸都静了下来。
    海蒂的上辈子,自二战开始以后,就在美国改名换姓的逃匿了许久。
    她流着希伯来人的血脉,一旦回到奥地利就极有可能落入纳粹手中,最后恐怕会尸骨无存。
    身世与家庭,终究成了不可说的秘密。
    上辈子生育了一对儿女,哪怕在她身边从未了解过逾越节与光明节,幼时随父母生活的许多记忆也被刻意遗忘,仿佛便真的不存在了。
    伴随着颜料被夜风拂干,原本浅淡的海水如同被注入了灵魂一般,色彩变得深沉而有层次,甚至在烛光下泛着海浪般的光泽。
    月白的波纹如同蛛网般布在悬崖般的浪潮间,人们见证了耶和华与摩西的神迹,在海峡深处匆匆前行。
    海蒂都忘了自己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望着那副画安静地想着过往。
    这辈子,恐怕与犹太的一切,也都是不可说的禁忌。
    活着就好。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达芬奇拖延成性,如今借着这一罐蛋彩却画的酣畅尽兴。
    他从未如此轻松的用过这种颜料。
    群青石犹如金子一般昂贵,磨些粉来也只能画些边角的天空。
    他本来就不善人体,今晚直接淡化了众生的大小,用更大开大阖的笔触绘出高悬的海浪,还不忘在长路的尽头添上圣光般的夕阳。
    海蒂收回了思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用热水洗着笔刷,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文艺复兴,是人性的启发之时。
    中世纪的画上,原本都是记述神的故事。
    可文艺复兴的浪潮,让无数蒙昧的内心开始渴望真实的人性,感受人本身最简单的需求。
    她听佛罗伦萨的城民们说,美第奇家族花了重金,请小桶先生画了许多大型的壁画,令他在绘制天神的画中加入他们家族众人的样貌。
    人生来应具有价值和尊严,而不仅仅只是拜神的蝼蚁。
    这世道看着无风无雨,一日复一日的稀松平常。
    可哪怕是从这幅画上也可以看出,有些固有的认知,已经开始崩解和改变了。
    “你还在这里?”达芬奇回过神来,讶异道:“已经夜深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没事,我陪着您好了。”海蒂露出得体的表情,起身道:“晚饭热了两次您都没空,现在用一点吗?”
    “吃些干面包就好。”达芬奇揉了揉眉头,看向那副油画道:“再画两个小时大概就可以收工了。”
    他抓了一把刮刀,将海浪的纹理表现地更清晰些,又开始处理天际线的样式。
    海蒂把黑面包端了过来,好奇道:“这幅画,您打算挂在哪儿?”
    “挂在哪?”达芬奇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喝了口葡萄酒道:“当然是卖个好价钱。”
    ……也对哦。
    “明天去买些牛肉回来好了,我刚好去趟药剂店,跟老板谈谈这石头的事情。”达芬奇说了一半,见她还看着那副画,扫了眼道:“好看么?”
    “画的很好,”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画的比波提切利先生要更宏大一些。”
    某人扬起了眉毛,显然颇为受用。
    “我总觉得,”达芬奇擦了下面包屑,看着画上的夕阳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女仆正准备帮他端走晚餐,眉毛跳了一下。
    “您说什么?”
    “很反叛么?”他看着那副画道:“我觉得,太阳并没有在绕着地球转。”
    海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着他道:“这是怎么得来的?”
    “我一直在想,是天空更大,还是地球更大——”他认真了神色道:“显然是天空更大,可每天日夜轮转,难道是天幕在围绕着地球转动吗?”
    这是因为地球在自转啊。
    可你再说下去,万一被其他人听见,怕是要被当做异端给烧死了。
    “这话最好不要乱讲,”她小声道:“毕竟没有证据。”
    听到这句劝阻,达芬奇露出略有些失望的神色,却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我常常想,为什么东西松开手会落在地上?为什么月亮在白天不会发光?”他索性把自己的一卷手稿翻出来,若有所思道:“如果这些事能想通一处,可能就全都能慢慢被破解出来了。”
    海蒂差点以为他也是跨越时空的旅人,只敲了敲那画着红海的木板:“您还是趁早把画填补完吧,等会蛋彩就干了。”
    “哎?对,差点又忘了……”
    海蒂收拾完了厨房,决定先回房休息。
    她照例确认了下屋里被人动过没有,又去看墙角放着的玻璃皿。
    小小的橘皮上,已经蔓延上了一大块白绿相间的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