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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萧弋舟抿唇并不言语。
    “胡闹!”嬴夫人双目湿润了,“寻回沅陵固然重要,你如此挥耗自己的身子,已是去了半条命!你如何还能纵马疾驰出城!”
    母亲的质问让萧弋舟无地自容,他紧握了的双拳又松开,眸子猩红如血,“母亲,我早就该明白,我从见她第一眼,便只有半条命还在自己身上了。没有沅陵,我实在……生不知何欢……”话至最后,已成哽咽。
    第91章 茫茫
    嬴夫人自知劝服萧弋舟无望,心中大恸, 亦不再阻拦。
    “你若要寻回沅陵, 母亲只能放你去, 但你要记着, 我们萧家,费尽艰辛历经磨折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刀山火海中牺牲了无数兵将,甚至是你的父亲。你要警惕,保重自己, 这一切不能付诸东流。”
    萧弋舟为母亲承诺,“儿子明白, 定会无恙归来。”
    尸山血海,白骨成堆,这残局已容不下他的任性肆意了。
    打点行囊之后,萧弋舟连夜与夜江出城。
    夜氏一族发迹于河套,这种贵族, 在战乱之世对家乡故里的惦念眷恋之情尤为浓郁炽热, 既然夜霑留言说是回乡,萧弋舟只好先去河套。
    天微明时, 从山坡下静候的一队人马,因为看见了他,疾驰赶来, 凝睛看去当先一身飒然红衣如凌空欲去的飞燕的, 正是穆红珠。
    萧弋舟脸色不愉, 因想到母亲曾说穆红珠自告奋勇沿途护送嬴妲,本该对她心有感激,但穆红珠此人,似乎就是个最大的变数,说不准她同软软说了何话,让他的软软更不愉快了。
    胯下神骏英武的枣红马疾风一般踩过水涡,奔至近前,穆红珠撮口发令,勒住缰绳,让马匹停下,身后二十飞骑也跟着停下,她身后青灰的兜鍪底下露出一张白皙可人的少年脸,目光不善地死盯着萧弋舟,既自卑又不服地咬牙切齿。
    穆红珠收了马鞭,笑容浓烈如火,“只是过来与你说说话,借一步可否?”
    萧弋舟皱眉,“并无话同你说。”
    他策动着马似乎要绕过穆红珠,穆红珠也不恼,笑得眉眼弯弯:“你不想知晓,回平昌路上我同你的小公主说了什么?”
    萧弋舟滞住了。
    穆红珠自信地抚了抚唇,催动着马走到一边,萧弋舟脸色阴冷地对夜江留了话,让他们暂驻于此,随着穆红珠走到河边上。
    莽原绵延无际,这个季节已成了黄灰颜色,河水澹澹,木叶萧萧。
    萧瑟的冷风吹得萧弋舟头一阵剧痛。原本只是强撑着气力纵马出城,没想到才走了不过数里路,熬了一个夜而已,熟悉的头痛已让他几乎无法勉力支撑下去。此时萧弋舟才终于想起东方先生的叮嘱,恐怕不必熬到四十岁,他的身体便会被耗空了。
    穆红珠若无所觉,素手挽着缰绳,轻睨着他。
    最后萧弋舟完全丧失尽耐心,“可以说了。”
    穆红珠仿佛不舍得从他英俊的面孔上移开,目光灼灼,始终盯着他,忽又笑道:“我说,当初你还我恩情时,是于伽罗山南的温泉池水之中还的。”
    萧弋舟耸起了眉,已是动怒,恼火地睥睨过去,“无耻。”
    穆红珠放肆地大笑起来,隔了将近一里,顺着河风秋风还是能飘入夜江等人耳中,那耷拉着眼皮的少年男人猛然抬起头来,望向那俩人,马头纠缠,忽然觉得双目无比刺痛。他的手紧攥成了拳。
    “她不会信的。”
    过了半晌,萧弋舟才似乎找着一个能让自己稍稍舒坦点的说辞。
    然而穆红珠却没打算放任他这种想法蒙混过关:“不,她信了。”萧弋舟倏然抬眸,俊脸上尽是凶戾,穆红珠浑然不惧,微耸香肩,眼波如雾,“我连你是怎么为我宽衣解带,怎么将自己压在我身上,怎么入我,怎么入得我神魂颠倒,都说了……”
    “无耻!”
    萧弋舟暗恼怎会有女人如此不要脸!这些全部都不过是穆红珠自己的臆想罢了,她竟然自己都作了真,编得如此有板有眼,哄骗他的妇人!
    穆红珠为激怒他感到煞是开怀,“我知道那日小公主去你帐中你对她做了什么,啧啧,没有得到过你是我一生的遗憾,只是谁让你当初不肯遂了我呢,若是你肯,我定会信守承诺,一生不对她提起。还有,你的小公主在我面前温顺得像只猫咪,我若是想继续哄骗她,她自然什么都肯信的。包括我说,她那么娇软的身子,是该嫁个文人的,只有我这般女人,才承受得住你萧弋舟的狂风骤雨啊,她全信了,并为此黯然神伤许久……”
    萧弋舟原本便因为伤了嬴妲自我痛恨,未曾想逼她离开平昌,其中竟还有穆红珠的一份力。饶是他从不肯与女人动武,因怒意填胸实难忍耐,已拔剑相向。
    兵刃出鞘,冷寒的剑光如雷电晃过人的双目。
    与此同时,那跟着穆红珠而来的清瘦的少年男人亦策马越众而出,朝这边飞骑赶来。
    兵刃相击,穆红珠的软鞭被萧弋舟的长剑挑落,剑锋几欲入肉之际,她仍没有丝毫惊惧,笑意盈盈望着萧弋舟。
    少年趁骏马拔足疾驰将身体俯低,右手极快地射出几枚梅花镖,萧弋舟眼疾手快,风声一到,便立即撤手挥剑将其打落,那少年男人已忠肝义胆地奔至穆红珠跟前护主,慨然怒瞪萧弋舟。
    萧弋舟冷然地策马退后了几步,“你只是来同我说这些?”
    穆红珠终于垂下了眸,轻叹一声。
    “其实不是,是觉得背后如此编排你,很是对你不起。我手底下也有不少暗探,已替你发出去了,一旦有公主消息立即为你传书。”
    拐弯抹角说了这么一长段,迫得萧弋舟险些下杀手,只为了这么一句“对他不起”,萧弋舟的嘴角抽了抽,没说二话,只是看了一眼发梅花镖救人的少年男人,撇过头策马离去。
    萧弋舟与夜江一行人转眼消失在了平原尽头。
    少年抿了抿唇,将穆红珠发颤的小臂托住,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梁般无力地靠在了少年肩上,目光望向风烟之处消失的马队,泪水从美得嚣张的明眸之中不断地涌出……
    “将军,不想了,他不值得,不想了,我会永远陪着你……”
    *
    夜色再度降临之时,萧弋舟一行人已策马入城,在城中客栈安顿下来。
    累了一天一夜,马儿倦怠,人也消沉,沐浴之后萧弋舟便躺在了榻上,阖上了双目。
    窗户并没紧闭,被风刮开,轻轻拍打着窗棂,萧弋舟从梦中惊醒,额头已出了一阵巨汗,头疼欲裂。
    他强忍着,紧抿着唇,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条素帕,上绣了几朵蹩脚的牡丹。是当年,他首回同父亲入都城,为求娶沅陵公主所绣,一晃眼已过去这么多年了,丝线穿缀,娇艳红牡丹静卧绿影之间,亭亭玉立,姿态高洁富丽。闭上眼总是会想到小公主,漠北三年,无时或忘。
    “沅陵,你到底在何处……杀了我好不好?别离了我……”
    头疼得让他无法安睡,萧弋舟侧过身望着窗外明月,银光皎皎,如水华般流泻而下,房檐斗拱漆黑的影子朦朦胧胧的,香风寒雾之间,似有窈窕的身影立在瓦砾上,衣袂飘飘……
    夜江大早上随着人去唤摄政王起身之际,发觉人叫不醒,推门入里,发觉客房对着床榻的窗子大开着,萧弋舟挨着床柱,跌倒在地人事不省,夜江心中突突,与下手疾步跑去将摄政王扶起,见他双颊血红,双目紧闭,夜江心跳如雷地探手摸过去,竟触手滚烫,已是发烧。
    “去,传大夫过来!”
    随行之人训练有素,忙分出一人去传医者,另几人打水取热毛巾来。
    夜江毕竟活在深宫之中多年不敢冒头,谨小慎微,对风寒深知自救之法,当即命人去熬姜糖茶来。
    这小郡中医者不多,仅有的也大多庸医,开的方子让夜江看了,都是自己也开得出但抓了吃了并无甚大作用的温和辅助之药,便让人回平昌去请御医。
    萧弋舟重烧不退,时梦时醒,断断续续地。
    三日灌了无数药汁进去,似乎仍不见好。都说纵然是铁打的身子,这几年戎马战场,常打起仗来数日不眠不休,冷风灌脑,箭矢中胸,人哪有不生病的?萧弋舟不过是积了这么多年的旧患如今一道发了而已,单是头疾便几乎要了他性命去了。
    夜江被萧弋舟捉着,陪同出城,如今才不过过了一郡而已,摄政王重病不起,甚至可能一病归天,自己难辞其咎,早已打了退堂鼓,暗中欲偷溜,但萧弋舟的下属个顶个的精明严肃,夜江找不到可钻的空子,又挨了两日,正绝望之际,幸甚,萧弋舟终于清醒了。
    众人见夜江须发皆白还趴在王爷床头装孝子贤孙,内心都无比唾弃,冷笑不止。
    萧弋舟坐起身来,问了时日,才知自己因为重病又耽搁许久,夜江忙道:“王爷谨慎自己为重,若是还太过急切,再受了风寒,耽搁下来反不划算。”
    萧弋舟懒得听他说话,翻身下榻,找了衣裳披上,步子仍虚浮着,萧弋舟推开木门走出去,唤上夜江,语声清冷:“我若死在途中,你也不得保命。”
    夜江内心大呼哀哉,幸而没找着机会逃跑,接下来一段路,只好对着萧弋舟毕恭毕敬,再不敢心生逃念,尽责地将人带到河套陇西右郡。
    因为战乱频发,旱灾严重,整座陇西郡几乎已赤地千里,再往上则是西绥,西绥尚有几处雪山,有大河之流流通,还无碍,而陇西右郡行了数里地依旧是村落无人烟,路有饿殍。
    入城后夜江叩开老门,旧仆将人迎入,萧弋舟提剑直闯,要提审夜霑,老仆双目浑浊,但见来人气派非凡,非富即贵,夜江又对其鞍前马后,亦看出得罪不起,忙让人去问讯。
    萧弋舟等得并不耐烦,但果然在陇西老家便问出了夜霑下落。
    “将人带过来。”
    萧弋舟往正堂一坐,巍然不可侵犯。
    随即夜霑被两人叉着两腋而来,直往地上掼去。
    夜霑虽气性不大,但比起毫无底线甘做走狗的夜江还是有些,何况嬴妲又是他协助逃跑,若不是因着对萧弋舟心有怨气,也不敢冒着性命之危做这么一件大事。
    萧弋舟眉间的褶痕更深了,他俯下了身,“说,我夫人人在何处?”
    夜霑冷笑道:“你夫人?你既认她为你夫人,却将自己三爷爷绑了扔在地上,这是你西绥蛮人对长辈的礼节?”
    萧弋舟的面孔森寒,尽是戾气,“即便是她嫡亲的兄长,绊我之路,也只得杀之,既已落入我手,我劝你识相一些。”
    太子便是死在此人手上,没得商量的,夜霑皱起了眉,说不畏惧是假话,只是萧弋舟愈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愈发是不肯在他跟前低头,叱骂道:“狼心狗肺之徒,你倒有脸谈及太子,既谈及太子,我也告诉你一句,你既枉顾夫妻之恩杀了公主的兄长,又何须假仁假义寻觅公主?没错,是我纵得公主出城,当初分道扬镳之时,公主便说了,这辈子她永远不想再见你萧弋舟,即便她死了,在路上和她腹中孩儿一尸两命,尸骨教鹰啄了,狗吃了,你也永远没有份!哈哈哈哈——”
    萧弋舟的面孔愈发戾气外显,青筋曝露。
    他的右掌握着腰间剑鞘,几乎已要拔剑出鞘。
    一旁夜江直对堂兄使眼色,奈何夜霑恍若不闻,不为所动。
    “你当我不敢杀你?”
    萧弋舟愤怒拔剑,剑锋直抵夜霑咽喉。
    夜霑侧目而视,稍避锋芒。
    “敢,你萧弋舟乱臣贼逆有何不敢?”夜霑冷然道,“只是,杀了我之后,我敢保证你这一生都再也寻不到公主。她离开之时,腹中骨肉已经显怀,那可是你的孩儿,你若动我一根指头,我便敢保证公主和孩子你一个都得不到。”
    萧弋舟的剑已在夜霑颈边磨出了血痕,颤抖不止。
    第92章 噩耗
    萧弋舟瞠目怒视, 与夜霑对视半晌之后, 他呵地发出一声笑,微微前倾的身体退了回去。
    “将夜霑拉下去, 锁入柴房。”
    夜霑果然沾沾自喜,萧弋舟拿自己无法。
    萧弋舟冷然地翘起了薄唇, “剃了他一头须发,一根都不许剩下。”
    “是!”左右愤而出列, 将夜霑的腋下一叉便往外拖走。
    夜江谄谀道:“王爷妙计,夜霑此人须发甚美,平生最好抚须……”
    萧弋舟睨着他, “可有下榻之处?”
    夜江点头如捣蒜, 吩咐家中老仆去收拾宅邸中的空院让给萧弋舟住。
    夜色如水,亭中枇杷树浮着一层油绿可鉴的光, 轻盈地滴着露水, 萧弋舟披衣去阖上了门户,走回来,将近几日压在手边的公文批复了几封。
    这几年狂攻猛打, 在东郡和泽南留了不少遗祸,若不处理妥善, 随时有卷土重来之危。处理完手头公事, 时辰已经很晚了。他近来总要将夜晚分出一半留给公文,疲惫了倒头便会睡着, 不会再想着嬴妲夜不能寐。
    这天照例是倒头就睡, 或许是这几日昼夜有些颠倒, 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肢体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他略感疑惑自己是否已经入睡。
    纱帘外模糊地近来一个人影,誊于帘上,显得黑灰修长。
    还是睡着了罢。他想,梦中小公主来与他相会了,不然不可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