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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逆子不孝,你真敢对你老父动武?”
    萧弋舟转过了身,天色将暮未暮,风沙扬起吹拂着人的脸,干涩得令人感到钝痛。
    他沉默的身影宛如石刻般,风雨不朽地立在半昏的天光下。
    “是父侯以性命相逼,今日儿子也告诉你一件事,我心意已决,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我南下。”
    他的嗓音低沉,渐渐大了起来。“来人,将萧侯拿下,押入随城!其余将士,随我入城!”
    他说完这话,便回头不顾,将嬴妲扶上了马车。
    萧侯似乎万万没有想到,纵横戎马一生,临到老时,竟会折在亲生儿子手中,被他手下的士卒大逆不道地软禁起来。
    萧侯被软禁在随城郡城府邸厢房,周围布满了精兵暗哨,但有丝毫响动都能传到萧弋舟耳中。
    也就是这日,萧侯晚间一道惊雷劈醒。
    春雨如幕,夜里淅沥地点滴起来,闪电掣过,屋内惊鸿一闪,跟着滚动的雷降下来,将庭院之中一株油绿的芭蕉劈断了。
    萧侯将那点儿担忧压了下来,心中万分解气地想道:儿子欺负老子,是活该遭雷劈的!
    萧侯所料不错的一点便是,在萧弋舟率先与官海潮开战之后,隔日,南边便出了一道诏书,这道诏书比夏侯孝手下谋士所写的檄文还要辛辣入骨,洋洋万言,全是批判之语,骂尽萧弋舟的不忠不孝。
    固然,萧侯是不喜萧弋舟对太子殿下用武力,做乱臣贼子,也痛恨萧弋舟将自己软禁,但归根结底,萧弋舟还是自己亲生儿子,在得知那檄文对自己儿子骂得过分之后,萧侯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开始想着,自己这究竟是不是扯了儿子后腿,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尤其冷静过后,嬴妲那些话句句浮上心头,让他心中尤为不安。如果嬴妲所言是真,那么他真正该拥护的人是皇长子,而不是落在林平伯手中的傀儡。
    只是萧侯又想,嬴妲如今一直身在北疆,哪里能与太子殿下传递书信,她又怎知太子如今的境况?思来想去,萧侯都无法拿定主意,更担忧萧弋舟再执拗下去,迟早要吃大亏。
    这一夜雷鸣不止,睡在嬴妲怀中的娇儿不住啼哭,夫妇俩都颇感头痛,尤其是心事重重的萧弋舟,他揉了揉额头,嬴妲见他脸色发白,握住了他的手:“夫君,你难受么?”
    萧弋舟点了下头。
    嬴妲咬咬唇,“平儿不住啼哭,让夫君睡不好了。不如我带着平儿到隔壁屋去,等他睡熟了我再将他抱回来。”
    萧弋舟颔首。
    嬴妲抱着婴孩出了门,风雨如晦,闷雷不住,走过厢房时,见里头还亮着灯,外头森然林列着两对萧家军,便知那是公公所在之处,她并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记了路。
    这雷作了两个时辰在彻底止歇下来,天亮得格外早,嬴妲起身梳洗,将平儿交给周氏,自己便去为萧弋舟整装。
    他穿了一声玄色劲装,正在往身上套着盔甲,嬴妲从木架上取下披风和兜鍪等着,替他搭把手,系上披风时,萧弋舟低头见了她略略发青的眼底皮肤,低声道:“平儿闹了你一夜?”
    嬴妲微笑起来,“路上都不闹的,反而一来之后,将攒下来的眼泪一晚上流尽了,我怕他是知道父亲大人对祖父动了手,心里闹别扭呢。”
    萧弋舟抿住了薄唇。
    嬴妲自知说错话,纤手微微顿住,她仰目与他对视起来,“夫君早去早回,我等着你,接我们母子回平昌。”
    说罢她攀着他的双肩,踮起脚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吻,萧弋舟尤嫌不够,将人重重往怀里搂住,齿牙磨吮她的芳唇,像粗鲁的野兽,双臂上套着的坚硬的铠甲咯得嬴妲柔滑的肌肤几乎要勒出红印,她也不吭声,亲完之后,萧弋舟抚摸着她的脸颊,点头。
    “软软,我去了。”
    他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说完这话之后,便转身走出了寝屋大门。
    随着萧弋舟一走,院中便空了不少,防备也不若以往牢不透风,让嬴妲有了一丝可乘之机。
    随同萧侯落入萧弋舟手中的将士,并没有得到如萧侯一般的软禁的待遇,而是都下了牢。萧弋舟手腕雷霆,令人不可小觑,这一招便意在让大伙儿都看清,以后于军中做主的是世子,而非顽固不化的老侯爷。
    这一下几乎便要将萧侯身边的权力架空了,嬴妲出身皇室,深知皇家之中父子仇视、兄弟阋墙多因权力二字,怕真坏了他们父子情谊,私下里利用自己世子妃的身份,释放了牢狱之中的萧侯部署,并让他们等待,自己会设法让侯爷出来。
    萧弋舟是了解她的心软的,也了解她如今一心为了他,所以故意留她下来,他知道她会偷偷放走萧侯,这是默许了的。
    第79章 城破
    但萧侯对此的态度则非常顽固, 他不愿窝囊地被嬴妲“释放”。
    嬴妲心平气静,“将父亲暂时软禁起来,这并不是弋舟的本意。”
    萧侯睨了她一眼,道:“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噎住嬴妲之后, 他哼了声冷冷道:“然而老子现在变了主意了, 偏偏就要留下来。与其让我看着他祸乱朝纲、颠覆江山, 不如让这个忤逆不孝的逆子将他老子关一辈子。”
    嬴妲沉默了少顷,她犹豫不决地低声说道:“父亲,其实您是怕陷入两难吧,您也并不想为难弋舟。”
    萧侯自问表现得不够明显,还是被儿媳一眼看穿,不觉老脸一红。
    当下他倚着冰凉灰白的墙面, 头冷然撇过去道:“胡说八道。”
    说着他便想起来面前此人并不是普通人, 脸色阴了下来, “当初你诓我儿弋舟服毒, 我欲杀你, 但想若你是为了立场不得已而为之,其实也不能算错。本侯也想不明白,难道如今泽南的太子殿下,不是你的皇兄么?”
    “其实我也没想明白,”嬴妲天生嗓音柔软,黯然伤神之际更是柔婉如水, “太子皇兄之死, 朝臣闻之剧恸, 父皇……他下令让人运回皇兄尸首,只是当时战乱频发,尸首没有运回平昌,兵士大多已中途亡逸,所谓‘尸首’最终也没能送回臣民眼前,泽南那人确有可能是太子皇兄。但沅陵还是以为此事有蹊跷,即便我不曾亲眼瞧见,但太子死因,谁敢胡乱宣告天下?泽南那人又在林平伯羽翼之下,万一不是呢?找一个傀儡,代行北伐之事,林平伯对这种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事,干得一向是得心应手的。”
    萧侯道:“此前为何不说?”
    他心中不是没有怀疑。
    嬴妲垂眸道:“若没有表兄突然现身,十有八九我是会怀疑那个太子身份的。表兄当初也是传了死讯,后来却出现在平昌,且是林平伯的属下。”
    这一点也正是让萧侯几乎确认的一点,林平伯也不知从哪来的本事,挖走了旧朝诸多勋贵,即便真找着了太子恐怕也不稀奇。太子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兵乱之时,与他老子一样使金蝉脱壳计逃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父亲,沅陵从今起为您敞开大门,是去是留,都由着您。”
    萧侯抬起头睨着她,讥讽一笑,“你就不怕我此时领了人手给萧弋舟找不痛快?”
    嬴妲声音低而微细:“不怕,夫君已至庸城,父亲骑马追赶也需要数日之功,恐怕还不及夫君拿下一城快。”这话让萧侯噎了噎,嬴妲又道,“何况,父亲那些下属如今在城中安置,沅陵自作主张,为他们喂了些东西,不睡上三五日,恐不会醒。”
    萧侯睖睁了,他望着嬴妲气到说不出话。
    “你们夫妻——好一对黑心的夫妻!”
    萧侯字字都切齿拊心,嬴妲听见了只缩了下白嫩的雪颈,便起身退了下去,“父亲歇息吧,儿媳去照看平儿。”
    嬴妲走后,萧侯在身后气急败坏挠椅背,头搁在椅背上想着,长此以往下去,萧弋舟将忠臣名声败光,只为萧家留下个背弃信义的恶名,还要自己背负,这岂不是太冤了?他困囿于府中,平白担了恶名怎么能行!
    当下他收拾包袱起身出门,果如嬴妲所说,没人阻拦,去留由他。
    嬴妲正为儿子喂奶,便听说萧侯出门去了,她轻盈浅笑朝周氏说道:“侯爷是闲不住的人,但我不觉得他还会与夫君为难。”
    萧侯若真是丝毫没有野心和宏图远志的人,当初就不会下水相助夫君大胜夏侯。
    不日便有喜报传来,世子一鼓作气打下了庸城!
    喜报传回之后,举城欢庆,嬴妲这个世子妃也被太守请去赴宴,嬴妲酒量不好,只饮了一些果酒,席间太守祝酒时说道:“下官亦是前朝太守,两代人守了随城八十年了,世子来时秋毫无犯,容我等在此继续休养生息,这是大恩,下官没齿不忘。在此恭祝世子图南得偿,功业千秋。”
    他举着耳杯不问自饮,说话神态已带了醉意。
    嬴妲不说话,只是心中还真是有些诧异。
    得道多助,原来还真的有不少人期盼着萧弋舟成就大业,真心拥戴。
    这样的锦上添花,让人不可谓不喜,嬴妲忘怀繁冗多饮了几杯,最后是醉着让周氏扶上马车的。
    回房之后,周氏添了灯油,将嬴妲安置在榻上,未免酒气熏了小公子,便将平儿安置在摇篮里,平儿乖巧不闹,睡得香甜,周氏料理完这一切后,才长长了松了口气。
    蔚云疑惑不解:“世子既已夺下庸城,为何没有回随城来接夫人?”
    周氏道:“许是世子觉着随城更安逸,没有战祸吧,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头是有埋怨的,不然不能饮这么酒。当初让世子带着她来,夫人是费了心思的,没想到世子还是……”周氏说到此处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拉着蔚云的素手出门去了。
    *
    眼下面对情势最为忧急的当属官海潮,不但萧弋舟的大军势如破竹,林平伯也在趁着他分身无暇之际,从南面窃取了五座城池。
    “西绥原有兵力九万,当年要抵御北漠,萧弋舟征兵壮大规模之后,足有十三万之众,攻破夏侯,又整军数万,如今已有二十万兵力。一旦他沿着庸城打入平昌,沿途又将收缴数万之众,不消半年,平昌便不保了!”
    这是谋士之言。
    平昌乃是旧都,当初陈湛没有甚么作为,将前朝遗留的一些老臣都留下了,这些老臣大多是软骨头的文官,没有气节,贪生怕死不说,张嘴便让人恨不得杀之后快。
    官海潮这些时日已处死了一批,没有想到又有卷土重来冒死进言的!看在此人还有几分风骨,并不畏惧他的屠刀份儿上,官海潮才忍了他长逾两个时辰的聒噪。
    实在忍不得时,他暴怒而起,“我亲自率军拿下萧逆!”
    官海潮率军出城。
    官海潮的人手清点起来,不过四五万,大部分还留守平昌,面对萧弋舟的浩荡之势,不禁发憷。
    当初以多敌少,尚且到处吃败仗,如今萧家声势壮大,今非昔比,又打出了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气,不说官海潮,曾与他一道在乌桕渡口,被萧弋舟以少胜多赢得没有脾气的诸人,已不战自溃。
    当他们在峰顶,眺望远处平原上,那如虎踞龙盘的军队阵势,密如蝼蚁的黑黢黢的玄甲将士之时,心里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沿途官海潮的士兵有人逃走,一人逃走,百人响应,虽然官海潮反应及时,当机立断斩杀逃兵,可防不住军心溃散的种子已在军中播了下去。
    两路被堵截,南边连发战报告急,官海潮大势已去。
    率领大军与萧弋舟僵持不过两月,便被乱涛激流拍倒在地。
    西绥军跟随世子一路势如破竹,更遇上城池守将自愿大开城门,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城池,由此更是气势大振,挺进平昌城下。
    当初滞留在平昌的令狐烨,因为曾背信于萧弋舟,如今不敢效法他人开门迎敌,只恨,他恨竟不是林平伯快人一步兵临城下,面对其心如狼的萧弋舟,真是毫无胜算。
    尽管泽南在发兵向萧弋舟示威,并且夺下沅陵,仍然没有阻住西绥大军一路过关斩将打下平昌。
    发兵前夜,萧煜想到曾在平昌使用过的硝石硫黄,“世子,平昌古都,城墙高耸,易守难攻,不如利用炮火炸开城墙,率先用威势喝住守将?”
    萧弋舟断然否决了。
    这个时代,硝石还只配用来制作爆竹,上回只是小规模试用,境况也有些一发不可收,险些坏事,这种人力无法控制的武器,眼下还不适宜拿来用。何况——这是他的小公主的家。
    萧弋舟望着远处山脚下千万灯火闪烁的平昌城,眸色复杂,胸中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这高墙大楼不可近望,如今似乎已在覆手之间。
    “拿下平昌,再将沅陵一并送你。从此之后,我以沅陵为都,加筑城墙,护你一世无虞。”
    令狐烨终究没等抵挡住萧弋舟大军破城,人心惶惶,火光照彻长夜,深夜的长街上到处都是惊呼声,军靴整齐的橐橐坼地之声,战士吼叫声,火焰烧毁房屋的哔剥声。
    “萧贼入城了!”
    逃窜的平民无辜被杀,乱箭射入,积尸如山。
    曾有人说过,岭南无十户,平昌无贱民。瘴气包裹的岭南一带,千里之地几乎荒无人烟,帝王从来不会过问,而天子脚下,没有一个鹑衣鷇食的贫民,这些民众长期仰赖皇城富足油水供养,早已人心麻痹,他们甚至不会过问谁来做这个君王,只要平昌仍然是都城,他们永远不会饿死。
    陈湛、陈祺乃至官海潮,都不会与他们为难,但萧弋舟不同。
    这是北疆的杀神,一路踩着尸山血水杀到都城来的,他从无败仗,而且因为当年昏君的羞辱,后来陈湛的刺杀,他对这座古都不可谓不痛恨,这种恨被官海潮和令狐烨利用得很好,致使得平昌城上下军民一心,民众也拿着戈矛上街抵御外辱,被流矢射死之后,人人奔走相告,说萧弋舟入城之后,必然屠城。
    这些话自然传入了萧弋舟耳中。
    他将阻拦生事的令狐烨踩在了脚下。
    火光熊熊,映彻长夜,男人居高临下的面容犹如炼狱修罗,他的剑滴着血,正抵在令狐烨喉间。
    “令狐将军胸有大志,城府极深,若是跟我走归于西绥,来日最多不过是西疆小将,统三千兵甲而已,令狐将军乃是几届秋祭魁首,不肯屈就。至于背叛我,拿下乱贼萧弋舟,是一等军功,依附于陈湛,必定可以青云直上,统御羽林上万兵甲。这是当年你出卖我的计划时,官大人一五一十相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