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便逶迤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瞧了他一眼,只见他依旧坐立不动,只是用一只手托着额头,低着头,那是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到过的颓废。
我心中一阵抽痛,迟疑半天,终究还是走了出去。第二日一早,朝野上下大势所趋,不管他识不识时务,此时此刻,都不得不在眼前的情势逼迫之下,前来跪拜于朱棣,联名请求朱棣登基即位。
如果是昨晚的朱棣是悲伤的,那今天的朱棣就是光彩照人的。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丝毫的悲凉和无奈,他高高在上,藐视众生,心安理得的接受着这万国朝拜的前奏。皇宫已经烧毁,他此时所坐的椅子还不是龙椅,可是有他在的地方,那地方仿佛便是万里海境,任由他真龙翱翔。
以曹国公李景隆为首,宁王朱权,谷王朱穗,大将朱能,更有建文帝朱允炆旧将平安盛庸等一干大明的中流砥柱联名跪请朱棣接替*的建文帝的皇位越龙城已经把朱允炆在火场中被焚烧的消息传了出去。
李景隆与朱棣自幼便相识,更是开城门迎接朱棣进京有大功,他风采夺目的说道,“我等恭请燕王接替建文帝即位!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王乃是太祖嫡子,建文帝亲叔父,又是众藩王之首,皇位当之无愧!待燕王即位,我等一定肝脑涂地,誓死相随!”
“我等一定肝脑涂地,誓死相随!”随行的所有人都跟着李景隆一同念道。只是其中几个是真心,几个是无奈,不得而知。
朱棣长舒一口气,和颜悦色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说得对,吾侄已在养心殿内火*至死,吾靖难至今,朝中奸臣黄子澄齐泰却畏罪潜逃,可见辜负了先帝重托魅惑幼主心虚而逃,吾虽对皇位并无兴趣,终究不能眼看着先帝打下的大明江山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既如此,便遂了诸位的请求,待皇宫修缮好,择日登基!”
众人听完这句话,全都俯身跪下,行三跪九拜之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站在朱棣的帘后,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也不知是该为朱棣高兴,还是该为他悲哀。
因为要迎接朱棣早日正式登基,皇宫已经开始不分昼夜的修缮,等着朱棣的入主。而朱棣则搬离龙江驿,暂时住回了自己的燕王府行宫,道衍主要负责与他一起商讨如何封赏靖难功臣,而越龙城和朱能则负责搜捕建文余党,三保郑和却不见了踪影,我知道他是奉了朱棣的密令,开始全国搜索朱允炆的踪迹。
“张玉,世袭公侯,由其子张辅继承,朱能世袭公侯,郑和……”朱棣皱了皱眉头,似乎顿住了。
此时已值仲夜,朱棣这些天一直都在忙碌,好容易今天稍微轻松些,便把我唤来陪他用晚餐,用完餐之后,我本想与他闲聊一会,却发现他总是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便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朱棣笑了笑,“我在想,等我入主皇宫正式登基了,就可以在全国发一道圣旨,寻遍天下神医圣手,总要把你的病根子除了才好,我看你这些日子越发瘦了,只剩小小的一把,可我最近实在太忙,总是腾不出空来照顾你。”
我抿嘴笑了笑,“数万里江山都等着你照顾,我可不敢独占你一人,叫天下都来嫉恨我。”
朱棣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把,也笑了起来,充满孩子气的说道,“你不知道,这些天,可累坏我了,从前还要好些,如今简直见到所有人都要端着架子,只有在你面前才能自在些。”
我越发的笑了,“你这话有毛病,从前你不过是个藩王,尚且有那么多人畏惧你的权势,在你面前小心翼翼尚且来不及,现在这天下都是你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你是所有人的君王,这天下应该没有人比你更自在了,你没常听普通老百姓说,只要让我当一天皇帝,我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怎么你还要端架子呢?”
朱棣敛起笑容,“算了算了,你何苦拿这种话酸我,还嫌我不够累吗?非得逼得我在你面前也得要戴着面具装吗?那些人,哪一个你不知道?现在在我面前假装臣服,假若我一个不小心,只怕全都要把我吞得连骨头也不剩。”
我长叹一口气,“那又能怎么办呢?高处不胜寒罢。”
朱棣也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凑到我面前来,“我已经好久没有陪过你了,就是为了躲躲这些事,摘下面具透透气,还是不要在这里继续聊这种话题了。来来,教你做个正经事。”
我好奇道,“什么正经事?”
朱棣把我拉到桌子前,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桌子前,又铺开一张布绢,亲自研开一块徽墨,将狼毫笔蘸了墨水递到我手上道,“来,帮我记账。”
“记账?怎么,你竟要让我当财政大臣吗?”
朱棣笑了起来,“不是征得记账,我说什么,你记什么就罢了。”
“好。”
“张玉封为世袭公侯,爵位由其子张辅继承,朱能世袭公侯。”朱棣一边想着,一本正经的念道,我笑着说道,“这可果真是记账了!这些人哪个不比国库中的金银珠宝更有用呢?”
朱棣让我不要贫嘴,又接着往下念,“道衍,封为国师,特赐蓄发还俗,改为原名姚广孝;三保,唔,郑和,封为内官监太监,官至四品,地位仅次于司礼监,你说这样好不好?”朱棣一边说,一边对我询问道。
我笑着摇摇头,“各朝各代女人不能干政都是定律,你可不要让我破这个例。”
朱棣听了我的话,果然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就掩饰住了,“他是个苦命的孩子,但是很勤奋,也很能干,我不能太亏待他,让他只做个宦官。”
我点点头,“说的很是。”
朱棣接着说道,“越龙城,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赫连漪,锦衣卫同知,从三品。”
“你瞎说什么!”我停住笔,转身对他急道,“还想不想好好的做事了?”
“我没有瞎说啊,你们以前就是锦衣卫,现在继续做锦衣卫难道不好吗?”朱棣一本正经道,“越龙城的差事倒是真的额可以这么定,我就算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做任何差事了。”
朱棣愣了愣,“当真吗?”
“当真,我还用得着在你面前说假话吗?”
“是你自己不愿意当差的,跟了我这么久,功不可没,我总不能亏待你。”朱棣狡黠的看着我。
我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能赏我什么?”
“你一个女人,封你做个从三品你尚且不满足,我还能怎么办?”朱棣装作无辜道,“那就封个妃子做做吧。”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我沉默良久,“我不要这些。”
朱棣有些吃惊,他的样子是完全没有料到我会拒绝,“锦衣卫同知你不愿意做,封妃你也不愿意,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朱棣似乎也有些生气,我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反对自己的声音,在我这里碰了两个软钉子,也许很有些不适应。摇曳的烛光中似乎都有我们之间的尴尬和较量,良久,朱棣才伸手将我手中的狼毫一下子扯了出去,直捋得我满手都是墨汁,我“呀”了一声,再看,裙子上也溅了许多墨汁,朱棣哈哈笑了起来,“你既然什么都不愿意做,那你就给我做个小宫女儿吧。每天替我穿衣,洗脸,梳头,陪我吃饭,还有睡觉。”
我脸上一红,啐了一口,“谁家的宫女儿还要陪着睡觉?”
“别家不知道,我家的要。”朱棣有些无赖的说道。
我背过身去,“不和你这没正经的说话了。”
“好了好了,你的归宿我慢慢替你安排,总叫你愿意才罢,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是苦恼,你一直见解独到,我想告诉你,看看你是怎么想的。”
“还有让你头疼的事,看来一定很是棘手了。”
朱棣叹了一口气,“不止棘手,还很憋屈。”
“那我倒是一定要洗耳恭听了。”
“我一路靖难,便是为了扫除黄子澄、齐泰与方孝孺这三个力主削藩,挑拨我叔侄感情的奸臣,如今黄子澄齐泰远遁他方,只有方孝孺尚在京城,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
“呀!”我惊呼道。
“你吃什么惊?”
“你自己倒是说说你准备怎么处置方孝孺?”
“就是不知道,所以要问你。”
方孝孺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被株连十族的人,因此而震惊历史,我看着眼前的朱棣,他虽然嘴上对方孝孺嫌恶,可是却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我迟疑半天,或许历史能改变也未可知?便试探着说道,“方孝孺虽然迂腐,但是大节上并没有任何过错,而且他是先帝御定的辅国太师,抛开这些一切不谈,就单论他的学问,你也不能杀他。”
朱棣皱眉恼道,“你怎么和道衍说的一样?”
看他苦恼的样子,我不禁笑道,“我倒有观点能和道衍大师相同?那我可真是沾光了。”
“他说如果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还跟我说,举国上下都知道方孝孺乃是鸿儒,他可能在为官从政上面并没有什么天赋,但是在做学问上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还跟我说,如果想要建文余臣心服口服,就必须由他起草我的登基诏书。”朱棣冷笑道,“就是这人害得我朱家叔侄相残,天下大乱,如今我还得礼待于他!”
我将朱棣拉扯到我面前,将他抱住,将头依偎在他胸口,柔声道,“这么做,确实委屈你,但是道衍大师说的很对,有的时候拔了牙的老虎要比一张死虎皮有用的多,至少他只要不张开嘴,带在身边便能恐吓到很多人。”
朱棣嘲讽的笑道,“拿他比老虎,实在是有些委屈老虎。”
“你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就不得不做各种各样自己不情愿的事,现在是与方孝孺示好,将来黄子澄齐泰被追回来了,你也得是如此待他们,也许再更远的将来,你还得娶自己不愿意的女人呢。”
朱棣微微露出笑意,“这么严肃的事,你还是能见缝插针的拿来埋汰我一下。”
“你不敢反驳我,说明我说的你都知道。”我撅着嘴道。
朱棣将我搂住,在额上吻了吻,“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明日便召方孝孺,好好的会会他。”
“读书人都是一副牛脾气,你千万不要跟他硬着来,有什么话慢慢说罢了。”
朱棣点点头。我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朱棣伸手捂了我的嘴一下,我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几下,“你怎么这样使促狭?”
“你困的极了,快去歇息吧,我再看看这份账单,还有许多人没有安排好呢。”
我摇摇头,“不,我陪你罢,今儿倒好像不是很困顿。”
“撒谎。”朱棣擦去我眼角一滴眼泪因为哈欠而流出的,我羞赧无比,别过身子不去看他。
“算了,政事永远没有处理完的一天,我陪你去歇息吧。”
说着,朱棣便将我拉到洗脸架边,从盆中打起一个毛巾把子,对着我的脸便擦了起来,我侧身朝旁边的镜子一看,只见自己满脸都是黑墨,完全是个大花脸,这才想起方才他弄得我满手墨汁,不由得恼羞成怒,“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朱棣忍着笑,也不与我争辩,只是细心地帮我擦拭着。
第254章.74.诛十族
为迎接新帝,京师中这群变了节的大臣为了表示自己的衷心,几乎都在想方设法的讨好朱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被焚毁了的皇宫,竟然不到一个月便又重新金碧辉煌的屹立了起来。
三保在外追查朱允炆下落,朱棣便让我扮作一个小太监的模样跟在他身边,好在朝中这些人没有认识我的,也便没有人发现。
朱棣又在众大臣的恭请之下,正式入驻皇宫。不消朱棣亲自开口,也已经有人瞧出来朱棣的意图,把方孝孺请了来。众人都料想方孝孺这真是捡到了大宝,就是他极力撺掇着朱允炆削藩,如今朱棣不但大人不记小人过,看样子还是要重用他的意思,朝中有与方孝孺交好的为他高兴,有嫌恶他迂腐呆板的心中嫉恨的,总之个人表情不一。
这一日早朝,所有人都在等着方孝孺的到来,口碑一向很好的他却并没有准时到来,待大臣们都到位之后,才有太监传报,“方孝孺方太师乞求觐见!”
朱棣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不动声色道,“传!”
不一会儿,太和殿大门外却传进来一声声凄厉哀怨的哭声,那声音并不是发自妇人,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哀嚎之声,所有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这是谁?
等了一会,才看见方孝孺老泪纵横的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布衫,并没有穿朝服,不过不惑之年的他,在这段国破家亡的时候,迅速的衰老了起来,满头青丝变得花白,乱糟糟的扎在头上,脸上胡渣也足有半寸来长,一脸的愁苦和悲伤,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朱棣脸上已经展现愠怒之色,正准备说话,我连忙递了一杯茶水到朱棣的手上,朱棣看了我一眼,这才压住了自己的怒气,深吸一口气之后才转过头对着方孝孺说道,“先生不要这样了,我不过是仿照周公辅政而已。”
没想到朱棣还没有将自己的愤怒显现出来,方孝孺却先恼怒了,僵着脖子对朱棣不屑的问道,“那成王在哪里呢?”
朱棣斜着身子靠在雕龙的刷着明黄色的金交椅上,皱着眉头沉声说道,“全天下都知道,*而亡。”
方孝孺不依不饶的追问道,“国君自戕而亡,总还有子嗣。”
朱棣冷笑一声,“国家要年长的君主,国君年幼,便会出现奸臣弄朝的现象,靖难正是为了清君侧,诛杀佞臣。”
方孝孺蔑视的看着朱棣,似乎看着一个撺掇权位的窃贼一般,“如果只是为了子嗣年幼,国君也还有兄弟。”
大臣们站在台下,看着这前朝最彪悍的藩王和最刻板的太师对峙,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他们在下面自然看不见,我却能清清楚楚的看见,朱棣右手的大拇指指甲深深的掐在自己的食指上,他只要极其愤怒便会用这种方式去排解情绪,我知道他这个气球已经被方孝孺吹到了极致,再来一下,便会爆炸,只是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我也不敢去劝他,只好站在一边垂首观察着局势。
良久,朱棣才放开指甲,竟有些讨好似的,收起了怒容,笑着对方孝孺说道,“这是我们朱家的家事,先生管得太多了。”
方孝孺仰天长笑,久久没有停下,谷王宁王等仗着自己的藩王身份,谅朱棣不会迁怒于自己,便上前皱眉拉了一把方孝孺,好言好语劝说道,“先生,大殿之上,不要失态了。”
方孝孺甩开了两人的拉扯,怒斥道,“两位王爷,都是太祖的嫡子,太祖临终之前嘱托我等辅佐幼主,两位不但没有谨遵遗命,反而帮助燕王造反篡位!于国家不忠,于常伦不孝,于人道不义!龙椅上坐的人从谋反开始连大义都不顾了,还顾什么脸面,我已经不稀罕去骂他,难道两位王爷也不要脸了吗?!”
“哐”的一声,众人都打了个趔趄,再看时朱棣已经随手将身边的一个官窑景泰蓝盘龙纹花瓶砸碎在方孝孺面前,花瓶碎成碎片,朱棣的脸色也变得清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拿纸笔来。”
太监战战兢兢的拿来纸笔,铺在方孝孺面前,宁王谷王被方孝孺怒骂之后,也都没好脸色的退了回去,众人不料朱棣竟有如此容人之量,也都看着方孝孺,想他大概骂也骂完了,气也该消了,该起草登位诏书还是该起草的。如此,这一对君臣也算和解了。
果不其然,方孝孺果然趴到了地上,提起了笔,落笔之前,又抬头看了朱棣一眼,那眼神满含愤恨,又有一丝不屑,我心中暗道不好,在朱棣盛如细蝇,“要不改日吧。”
朱棣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方孝孺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侧目看我,而他的头却微微的摇了摇,若是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我知道今日他是不可能让步的,如果被方孝孺如此辱骂之后,还拿不到登位诏书,那他的皇位便会更加的让人觉得名不横言不顺,更不可能服人。
我看了看方孝孺,以他这样不屈的性格,看来是不可能为朱棣起草诏书的,心中不禁感慨,这人也太迂腐,毫不识时务,自己将自己逼上了南墙。
方孝孺朝四周所有的大臣都看了看,终于奋笔疾书,没一会儿,写完将诏书提了起来,朝着所有人晃了晃,一边哈哈大笑着说道,“你们这些人原本都是太祖极其信任的人,才委以重任托孤,让你们辅佐建文帝,没想到如今一个个变节,跟着反贼,一个个也都变成了乱朝贼子!我方孝孺瞧不起你们!皇上虽然*而死,那也是好样的!不辜负我多年悉心教导!你们不是让我写吗?我写了!就拿这个这个去登基吧!让天下人耻笑吧!”
李景隆从他手上将诏书夺下,脸色骤变,方才方孝孺晃得太快,我和朱棣在高台之上,根本没有看清,李景隆看了之后,皱眉道,“快来人,将这疯子拖出去。”说着,便想将诏书塞进袖口。朱棣怒道,“你也跟着他一起发疯吗,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