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车里的帘子拉开,京城就是京城,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可是路两旁的店铺酒楼全部都是灯火通明的,路上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嚷嚷。在北平快一年,看惯了大漠风沙,一时再看这满眼繁华,倒有些不适应,只觉得眼花缭乱,越来越热闹。
随着马车一转,我眼前一亮,只见一条蜿蜒的河流,河面上画舫小船无数,还有姑娘们放的许愿莲形河灯,整条河被灯火点缀,显得晶莹剔透,热闹非凡,更吸引人的还不是那河,而是河道两旁的那些青楼。
秦淮河,朱棣竟然把我带到秦淮河畔来了!从前在金陵,我也并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这次可以算是大开眼界了。这样想想,怪不得朱棣要我换上男人的衣裳,原来是要来找乐子。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那些雕梁画栋的青楼上,站着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描眉画眼,花枝招展,或捂帕轻笑,或凭栏作态,只能用美不胜收来形容了!此时我都恨不能变成个男人,去找一两个最漂亮的姑娘来调戏一番,怪不得男子爱到这样地方,销金窟*蚀骨啊!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大都锦衣绣服,不是王公便是贵族,更有富农硕商,总之,到这里来的都是寻欢作乐的,没有谁是愁眉苦脸的,所有人看起来都笑意盈盈的。“吁~~~”朱棣已经放慢了速度,回头对我说道,“你挑个看得最顺眼的所在,咱们也进去耍耍。”
“怡红院,钟翠楼,那里还有迎春阁,醉香楼,醉春楼,我挑不过来了!”琳琅满目,每家的名字都热闹讨喜。
“那带你去这届花魁所在的花满楼。”朱棣已经栓好了马,对着车上的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跳下了马车。
“二位爷里面请!”门口的老鸨眼光锐利,一眼便看出朱棣非池中之物,抛开别的恩客不管,甩着帕子迎到我们这边,“哎哟哟,这二位爷眼生得紧,姑娘们都在里头,是点名儿呢,还是老身给两位推荐推荐?”这老鸨八面玲珑,语调中带着江南的唔哝,端的好听,虽说年纪已有四十,却徐娘半老,风姿绰约,只怕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红角儿。
“你们的花魁冯碧落可闲着?”朱棣正眼也没有瞧她一下。
“碧落嘛,正在陪……”老鸨面露难色。
朱棣没有与她废话,直接掏出一张银票,“我这位小兄弟十分仰慕碧落小姐,想一睹芳容,只是我们平日都在北平,难得来的。”
老鸨看到这样一大张银票,眼睛放光,但是依旧不敢松口,“这位爷出手阔气,老身也不是没有眼力的,知道爷不是凡人,爷点名叫碧落来陪,按说老身如何都要帮爷安排的,只是……”
我见老鸨遇到这样大的赏也不松口,只怕那位风华绝代的花魁冯碧落真的是在陪客,而且是在陪什么贵客。便扯了扯朱棣的衣角道,“王……”
朱棣连忙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会意,连忙改口道,“王公子,碧落姑娘既是有客,今日就算了吧,改日再来。”
第45章.44.碧落
没想到朱棣犯了倔,又掏出一张银票,“陪什么客人,能有我这小兄弟重要?”
老鸨见朱棣财大气粗,眉间又有王者气息,也不敢怠慢,只得说道,“碧落姑娘正在陪的可是当今国舅家的李公子,姑娘们接客也分个先来后到,老身得罪不起啊。”
朱棣听完,忽然轻蔑的笑了笑,“我当是谁呢,你护成这个样子。他们在哪?”
老鸨见朱棣这样说,便知道这客人来头只怕比国舅爷家的公子还要大,也不敢怠慢,只为难的朝里指了指,“在兰亭喝酒呢。”这老鸨果然是身经百战,经验十足。她并没有领我们进去,意思是我们自己进去,到时候万一发生了两家为了一个小姐争夺的事,她还可以去打圆场做和事老。
朱棣也不理会她了,抬脚便往里面走去。我紧跟其后,这花满楼里美女如云,装修风格也奢华浮夸,比现代的那些迪吧歌舞厅也不差些了,我像是到了盘丝洞,生怕自己被妖精们掳去了,一步不离的跟着朱棣。
登上二楼,没走几步就是兰亭,只听得里面传来一阵丝竹之声,一个女子柔媚娇缠的声音传了出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这是苏轼的水龙吟,都说古代青楼女子各个身怀绝技,更不乏才女,看来古人诚不欺我,这女子很明显的将自己比作杨花,叹自己命比纸薄。我听着她婉转的歌调,竟都觉得柔肠百转,心中缠绵悱恻。不由得跟着念起来,“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朱棣已经打起了帘子,只见里面的女子着了身绣着白杨花的青衣,松松的裹着她略显瘦削的身子。发没有束起,也未盘髻,只用一根绢白的丝带松松绑住。抱着一把古琴,指尖灵巧地挑拔琴弦,一串珠玉之声倾泄而出,琴音不染丝毫浊气,将歌词中那份缠绵伤感幽怨表达得淋漓尽至.
此时,这位艳绝天下的碧落姑娘已经看到了我和朱棣,脸上露出一丝惊疑,很快又恢复一开始那波澜不惊的模样,停下了手中的琴声,逶迤站起身来,微微福了福,“这二位公子是……”
“国舅爷家的公子”正陶醉在美人的温柔乡中,微微闭着眼睛,用手在空中打着拍子。我认得他是李景隆,已故大将军李文忠的儿子。他忽听得琴声戛然而止,以为有人故意捣乱,正准备发作,一转头见到朱棣,脸色既尴尬又惊吓,便由红变作铁青,正准备到朱棣面前给这位皇表叔请安,朱棣却轻轻哼了一声,李景隆在声色场中混惯了的,立刻便知朱棣是不愿意暴露身份,便只对冯碧落说道,“碧落,这两位是贵客,快快斟茶。”
冯碧落听得李景隆都把我们奉为贵客,便知非王即爵了,聘聘婷婷的走了过来,伸出一只纤手,往里指到,“两位公子往里面暖阁请,这走廊冷着呢。”
说着,她露出歉然一笑,只让觉得坠花露水不识郎,灵眸初澈惹人怜。朱棣回头对我得意一笑,似乎在说:“怎么样?看吧,花魁就是花魁。”
第46章.45.弹唱
我捂住嘴笑了,立刻又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太女气,连忙挺胸直背,将双手学做朱棣的样子背到身后,还画蛇添足的卯粗了嗓子咳嗽两声。虽说我赫连漪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是这逛窑子,怎么着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得好好珍惜这次机会,看看男人们是怎么取乐的。
一边想着,一边朝前面的朱棣看了一眼,只见他的肩膀耸动了两下这厮在笑话我……
冯碧落不待我们坐下,已经将两杯热腾腾的碧螺春奉上,笑盈盈的对着李景隆问道,“李公子,不知这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我怕李景隆说漏嘴,连忙答道,“这位是王四爷,我嘛,姓安。”
冯碧落又站起身来,重新福了福,“王四爷,安公子好。初次见面,碧落倒是献丑了。”
朱棣点点头,“别客气了,坐下吧。刚刚听你唱的曲儿很好,接着唱吧。”
冯碧落这样的花魁,按说是难得给什么人这样唱小曲儿的,但是她见李景隆还要对朱棣恭恭敬敬,也就不敢怠慢,吩咐小丫头将瑶琴搬了过来,便准备开嗓。
朱棣却突然拦道,“且慢。”
冯碧落抬起头,我和李景隆也不明就里,三人都不解的看着朱棣,不知他因何阻止冯碧落。没想到他却对我指了指,说道,“这位安公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在琴技上也颇有造诣,不如叫安公子给冯小姐弹琴,如何?”
我听了这话,头皮一麻,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让我轻轻易易的听一回秦淮河第一美人儿的歌调。
冯碧落却已经鼓起掌来,“这倒没看出来,没想到安公子也是个中高手,碧落方才真是献丑,哎哟~~”说着,便用两只春葱手不好意思的握住自己的脸庞,一副娇憨的姿态,更显得万般风情。
我看了朱棣一眼,他扬了扬下巴,我知道逃不脱,便走了过去,接过古琴,幸亏这一年来我都无所事事,每日只能弹弹琴耍耍,要不恐怕就要在这秦淮河边把老脸丢尽了,“不知冯小姐要唱的是支什么曲儿?”
“碧落就唱一首柳先生的蝶恋花吧。”冯碧落大大方方的说道。我心中偷笑,这花魁果然是不一样,文学造诣太高了,不是苏东坡就是柳永,全然不似鹿鼎记里韦小宝所在的那家妓院里的妓女只会唱十八摸。我想了想,便用凤求凰的调调配她,她已经换了一副声调,轻声吟唱起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曲唱罢,李景隆先喝起彩来,一边还对着朱棣笑道,“四叔,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好的曲儿,要是十七叔在,那他可要高兴坏了!”
朱棣也笑道,“你十七叔确实是好这口,我今儿晚上还在他那里,他府里也有一支乐队,各个都身怀绝技。”
宁王朱权得以流传青史,一则因为他在今后的靖难之役中帮了朱棣很多,二来便是因为此人十分好乐,死后还留下了一本《神奇秘谱》,记载了很多他搜集到的经典古曲。
第47章.46.道别
李景隆点头称是。外面那老鸨早已偷偷来探视过,本以为这里会大动干戈,没想到朱棣会和这位李爷谈笑风生,立刻着人送来几碟小菜,一壶清酒。
朱棣似乎对这冯碧落也只是好奇,见了以后也就罢了,李景隆自是对她十分倾慕,只是朱棣在此,也不敢造次,只和朱棣推杯换盏的喝了起来。倒是我,和冯碧落一起坐在窗边蒲团上,往外看了起来。
这妓院就是妓院,吃喝玩乐的地方想的就是周到,窗户因是对着河道的,开得尤其大,用杆子挑了起来,可以将秦淮河畔风光尽收眼底,比在马车上颠簸着看要有趣多了。冯碧落也知道那两位在交谈,不愿打扰,便和我聊了起来。我为了装得像男人一些,总是粗着嗓子说话,没一会儿嗓子就疼了。
正捏着嗓子找水,冯碧落已经递过热茶,突然凑到我耳边低笑,“这位小姐必然十分得那位四爷宠爱,爷带您来寻开心的,咱们都是女人,在碧落面前不必再装啦!”
我大吃一惊,连忙捂住胸口,看着冯碧落正咬着手帕子娇笑,不由得感慨古装剧真是害死人,还真以为古代人都是傻子,女人穿个男装就雌雄难辨了,人家这眼睛又没瞎,我又不是长得不男不女,怎么可能不被认出来嘛!被识破了女儿身,我泄气的瘫坐下来,小声道,“碧落小姐别说出去啊,我们爷要面子的。还有,我可不是什么王爷的宠妾,我只是一个小丫鬟。”
冯碧落悄声说道,“那就更是宠爱了,小丫鬟都能这样出来,碧落虽然年纪轻,风月场中见的多了,那四爷看您的眼神,可不一般啊。”
我被她这么一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一定是她看走了眼。可我也无话反驳她,只得敷衍过去。冯碧落其实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虽然美艳绝代,却还是叫娇憨可爱,想到她这样的人才流落到这烟花场所,不由得又怜又叹,更加与她亲近,我们二人不一会倒是谈得比那边两个大男人还要欢快,时不时的捂嘴忍笑,引得他们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朱棣不过一笑置之,李景隆还不知我身份,立刻就吃起醋来,“安公子说了什么话,引得我们碧落这么高兴?”
听了这话,我和冯碧落更忍不住笑了起来,朱棣也明白了过来,也跟着我们哈哈笑了起来,只剩李景隆一个人在那里吹胡子瞪眼。我心想这个人果然和大家说的一样,是个草包。
朱棣对我招了招手,笑道,“玩也玩了,市面也见了,毕竟是李公子今晚先点的冯小姐,咱们俩能跟进来蹭着听了这么好的曲儿,也该知足了,回了。”说完,他留了一锭金子给冯碧落,冯碧落瞧了一眼,也并不是太稀罕似的,略微道了谢,便走到我这边。
我依依不舍的牵着冯碧落的手,只得跟她道别,她也十分不舍,也说不出叫我常来的话,眼中到泛起了泪光,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们还有缘再见的。”碧落点点头,和李景隆一起将我们送了出来,才一步三回头的又上楼了。
第48章.47.泛舟(1)
朱棣却停住了脚步,对着我上上下下的扫了两眼,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并没有沾上什么,便问道,“王爷为何这样看我,是不是赫连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不是。”朱棣已经走到前面,头也不回的答道。
“那是为何?”一晚上的放松已经让我忘了朱棣的身份,也忘了他的残暴粗鲁的传言,跟在他屁股后面追问起来。
朱棣转过身,抑制不住笑意的说道,“景隆真是个蠢货,还不如那小丫头冯碧落机灵,到哪里找这么俊俏的小子去?”
我追问半天,没想到这样没头没脑的被朱棣夸了一番,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不免心中得意,便放肆道,“那是王爷给的这身衣裳太过讲究啦,给我一身乡下老太婆的衣裳,只怕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朱棣却已经收回了笑容,满眼兴趣的看着,“刚才那丫头问你我姓名的时候,你为何脱口而出说自己姓安?”
我刚刚还如在云端,此时已经一脚踏空,往地上坠落,立刻记起眼前这个是朱棣,可不是什么王四爷!
“赫连不过是胡诌一个名儿,不是怕她认出来王爷的身份嘛……”
朱棣冷峻的看着我,直看得我心生恐惧,却也没有多说。他扬了扬眉,指着秦淮河上的画舫说道,“想不想上去坐坐?”
“可是王爷不是说该回了吗……”我看着朱棣,不敢在放肆,不断地提醒自己,谨慎,谨慎!
“哄他们的。”朱棣说着,已经往河边码头走去,只见他低头跟一个船夫说了什么,又掏出写银两给他,那船夫便连连点头。船夫跳上船去,他这才回身对我招手。
我连忙跑了过去,他也先踏上船板,已经回身对着我伸出手,我毫不犹豫的将手递了上去,故作轻盈的也跳到船头,这便是一艘小小的渔船,不是画舫,我跳上去的时候船剧烈的晃了起来,出乎我的预料,我也七歪八扭,朱棣微笑着将我扶稳,待我完全适应擦松开手,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怪我的行为完全和这身男子服饰不搭。
我抿了抿嘴,不好意思起来。船身狭窄,有两块板可以坐下,我找了一块坐下,朱棣也坐了下来,只有船夫站在另一头划桨。江风吹来,有些冷意,可是良辰美景却不可辜负。
我也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小船在江上看过风景,觉得又刺激又兴奋,到处瞅着,穿过桥洞的时候,更能想到那句话,你在穿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朱棣在宁王府与花满楼连续喝了两场酒,看起来醉气熏熏,此时正借着夜风解酒,毫不理会我。
忽的一个极大的画舫从我们身边经过,只见画舫上雕花刻画,里头的公子佳人更都是绫罗裹身,穿金戴银,一看就觉得富贵逼人。蓦然间,我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马上就是新年,可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却一个也不在我的身边。于这万千繁华之中,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股愁绪,说不清道不明,眼角也泛酸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朱棣已经酒醒,突然问道,“你是哪里人?”
第49章.48.相似
我是哪里人?我是哪里人只怕跟他也说不清楚.只得周旋道,“自幼便被不同的人带着到处辗转,好容易到了王府才算安生下来,至于我是哪里人,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我想起朱棣旅途中对我暗地里的照顾,还有后来几次的相处,觉得此人,其实真的没有史书上记载的那么坏,这样欺骗于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只是我也没有选择,谁叫我顶着锦衣卫的身份,跟他正好是对头呢?了不得以后越龙城再找我的时候,我多多为他说些好话便是。
令我没想到的是,朱棣听了我这番话竟然颇有感触,半晌不语。良久,他才说道,“你也没有父母吗?”
我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是动情。我这里虽然有个父亲对我关爱有加,毕竟不是我心头上的生身父亲,怎么着也是隔了一层,想来回答他也不算是欺骗,便点点头道,“嗯。”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虽然身为皇四子,可是只因生身母妃早殇,小时候也是很苦的。”
我想起马三保跟我说过的李淑妃乃是他的养母,不敢妄言,便假装不知道,问道,“母妃早殇?您的生身母妃难道不是李淑妃娘娘吗?”
朱棣露出苦笑,摇摇头,“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李淑妃是我亲生母亲了,当然,李淑妃待我也很好,但终究没有骨血情分。”
我突然想到之前他给我裹伤的帕子,上面绣着的桃花,心中有些迷惘。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朱棣看着一脸迷茫的我,苦涩笑道,“只因我生身母亲并非我族之人,乃是朝鲜国敬献给父皇的礼物,是以没有什么尊贵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