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赫然想起,先前今上当泰平王时,民间都道泰平王妃是个百世难得一见的丑妃,可今上即位后,丑绝平京的南朝王妃突然容貌大变,成了传说中美艳不可方物、专门迷惑君王的南朝妖妃……
理解
是夜,凉如水。
云溪拾起撂下了已有一段时日的针线,帮采薇绣上次没来得及缝完的小衣。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元焘踏着月色而来。
看见云溪没有睡,手上拿着一件已经快缝好的小衣正在领口处绣朵金色的牡丹花,元焘怔了怔,走到她身边,心疼道:“怎么还不睡?”
云溪抬起头,依稀闻见空气中浮动的淡淡酒香味,以及一缕似有似无的……脂粉味道,心倏地一凉。
“你不在旁边,睡不太踏实。”
云溪淡淡地答道,垂下的眸子中,星光略黯:“左右不过是一件小衣,我已经拖了个把月,不如今日正好趁着尚还有些闲心赶紧缝完,回头也好让乳母帮她换上。”
元焘盯着云溪手里的小衣,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你如今身有……身体不好,不应该这样劳累。”
闻言,云溪拿着针的手微微一滞,没有刺进洁白的锦缎中,而是凌空顿了顿,像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方才沿着原来的方向缓缓刺了进去。
“无妨,我如今已是大好了。”云溪淡淡地说着,然后熟练地挽了一个结,使剪刀把多余的丝线剪断。
元焘却看着她眸光微闪道:“听说今日你一回宫就找孙太医给你把脉,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溪立即想起下午回宫后请孙太医诊脉时,他向往常一样从善如流地禀告说:“娘娘体内寒疾,已去的差不多了。待臣再开副方子,只需月余,娘娘便可恢复如初。”
一想到此,心里便莫名的有几分怨气。
云溪暗暗收回想要帮元焘更衣的手,纳在衣袖中,屈指攥紧。
“嗯?哪里不舒服?”元焘又问道。
云溪抬起头,看了一眼神色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的元焘,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静道:“也没什么,就是今日走的多了些,总觉得心里有些慌。孙太医已开了调理的药,说不打紧的。”
元焘“哦”了一声,抓住了云溪的手,对她道:“云儿,今时不同往日,你,”顿了顿,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被生生咽进了肚里一样,“你好歹是要被封为皇后的人了,以后这些针线活,便交给旁人代劳罢。”
云溪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起头,秀目与元焘对视。
这时,橘暖的宫灯倏地跳了一下,立即有璨若流星的辉光在元焘琥珀色的星眸中闪跃跳动,一如昨晚那般明亮,然而看在云溪眼里,却不似昨晚那般坦荡荡。
云溪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小鸟依人地偎依在元焘怀中,然后思忖再三,试探道:“刚刚为采薇缝制新衣,突然想起那日你即兴做的那幅画,也不知将来咱们的孩儿出生了,是不是和你画上画的一模一样。”
元焘的身体顿时微微僵了一僵。
云溪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心又凉了一半,攥紧的手心已密密沁出一层汗。
“自然是一样的!”元焘温柔道,“不过,你先要调理好身子。孙太医说你虽然寒疾初愈,但身子到底受了些损伤,即便有孕,也……也需格外谨慎!”
云溪却聪颖地听出了些不一样,下意识地帮元焘找起了借口:即便有孕,也怎么样?也保不住吗?所以才暗中叮嘱整个太医院的大夫,不许向自己透露半点口风?
一想到这其中的可能,云溪紧绷着的心立即一软,顷刻就原谅了元焘。
同时,心底里却愈加懊恼:好容易才有了身孕,难道,竟是保不住吗?
紧紧的,云溪偎依在元焘怀中攫取了好一阵子温暖。
然后她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和可疑的脂粉味,思前想后,终于轻描淡写地问:“白天在茶楼里喝茶的时候,听说你在甘泉宫设宴招待西狄的使者?”
“嗯?”元焘像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立即解释道,“淑太妃失势,他们想再塞个人到北邺皇宫。哼,狄皇想得倒美,可我不是父皇,也没有心思娶旁人,肯定不会如他们的意!”
听他这样坦诚,云溪反倒愣怔了一下。
她想了想,徐徐道:“其实,我也不是善妒之人。”
“哦?”元焘闻言眸色微微一沉,随即带着种勾人魂魄的威慑力,缓缓地逼近她,声音颇有些危险的,稍稍沙哑的挑高了问,“是吗?”
说话间,他唇齿间残留的酒香气立即喷涌而至。
云溪闻到那股气息,立即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元焘马上敛住气息往后退了退,给她到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清了清嗓子道:“我倒是希望你善妒些!”
顿了顿,又道:“最起码,如果那样的话,天下皆知我娶了个妒妇,而我又十分惧内,就不便两次三番地总往你这里塞人了。”
云溪立即想起自己受那些朝廷命妇们所托,在御前御膳塞了好几个人,想来元焘向来心细如发,大抵是早就察觉了,只是因为是她做的主故而没有明说罢了,登时有些微微不好意思。
元焘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做丈夫的不肯娶小妾,做妻子的反倒殷勤地帮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天下大抵也就只有你这么傻了!”
云溪红着脸咬了咬唇:“都是那时候一起随着我躲进假山里的人,又都是朝廷大员的夫人,总不好明着拒绝。”
元焘笑道:“你也知道不便明着拒绝?”说罢,突然笑嘻嘻地看着云溪,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戏谑。
云溪这才醒悟,原来元焘说了半天,其实也是在旁敲侧击自己——西狄遣公主联姻之事,非但自己听着刺耳,其实,也非他之所愿矣!
想开这一节,云溪的心情登时好了不少。
而昨夜一直萦绕心头想说却又未说的话再次浮现在心头,云溪鼓足勇气对元焘道:“佛狸,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要求你施以援手。”
“云儿但说无妨!”元焘眼睛忽眨忽眨,闪烁出某种不一样的光彩。
云溪感觉到他灼灼的注视,脸倏地发烫,火烧火燎的,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耳朵后面。
被元焘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云溪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梁贼谋我前楚江山、夺我君父皇位在先,又谋害了他、挟我母后为质、逼我和亲远嫁在后,此前你曾问我有何心愿,若此刻,我说我的心愿是讨伐南梁、复辟前楚,为我父皇讨个公道,你可愿祝我一臂之力?”
突变
“云儿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元焘凝视着云溪,对她道:“平西将军已经开始练兵,云儿你再等一些时日,可好?”
云溪琢磨着即使孙慧龙到泽州赴任,也需要和谢承运蓄养的精兵磨合一段时间,遂点了点头道:“两国交战,并非儿戏,若不准备充分,以梁帝今时今日对时局的把控能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说罢,她看了看元焘微微蹙起的眉头,咬了咬唇道:“佛狸,实不相瞒,如今南朝尚有不少父皇旧部,他们已经磨刀霍霍,打着为旧主复仇和光复前楚江山的旗号站出来了,若你与他们里应外合夹击夹击秣陵,必定事半功倍!”
元焘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是将目光悄悄下移,在云溪尚未开始显怀的小腹上掠过,然后轻轻抚摸着她发梢,叹息道:“这些外面的事,有我就好。你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花心思盘算这些事情,不如好好想想明日穿哪件衣裳,如何取悦夫君。”
云溪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之意,微微不好意思,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过于急迫了……
歇了几日过后,云溪正在临摹字帖,乳母抱采薇过来与她玩耍,云溪逗了一阵采薇,看见采薇身上穿的正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件月白色小衣,登时心念微动柔肠百转,命凌翠去库房寻些软和的布料,准备为自己腹中的孩儿缝制衣裳。
蕙兰端了杯热茶过来,拿起云溪用纸裁剪的图样,比划着看了看,笑道:“娘娘准备做的这衣裳好像小了些,采薇郡主如今都五个多月大了,怕是穿不上。”
云溪左手轻抚自己小腹,唇角勾出一抹温柔的弧度,尽可能不露端倪地笑了笑,顺口道:“我只是心血来潮随便剪两剪子罢了,就算采薇穿不上,左右宫里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孩子,总会有人穿的。”
蕙兰眸光微微闪了闪,忽然说:“宫里出生的小公主小皇子到底是福泽深厚,一生下来就可以穿用蜀锦这样名贵的布料制成的衣裳。奴婢进宫前,邻家婶子生孩子时都要去挨门挨户的讨要些零星的碎布,说是如此方能纳百家之福,庇佑小孩子少灾少病,长命百岁!”
云溪闻言眼睛倏地一亮,隐约记起前楚好像也有这样的说法,登时有些被说动,想去宫外亲自走一遭讨要些碎布来。
蕙兰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唇角微微勾了勾。
八月初九,是个宜出门的黄道吉日。
云溪一大早便带着凌翠和褚侍卫出门,直奔离皇宫不太远的及第街而去。因为那附近有间孔庙的缘故,不少书香人家在那里买地购宅,人丁颇为兴旺。
云溪心道贫苦人家的孩子大多壮实,便专捡那些院墙看着残破的院子敲门,只要是找出块零星碎布出来的,一律赠银十两,即便是没有碎布的,为了讨个吉利话,也都尽可能留下了一些散钱,因此只不过半日光景,就已经收了百十来块碎布,心情颇为舒畅。
走了一阵子,云溪觉得口渴,于是随便走进一间茶楼,要了些茶水喝。
街上忽然传来吹锣打鼓的声音,云溪微微好奇,命小二打开窗户往外看。
只见路上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侍卫,将路两侧死死封住,中间仅容两三辆马车并行。
云溪不觉得蹙眉:“怎么突然封路?”早起时,她并未听元焘说起今日有什么重要之事。
店小二这时已经打探消息回来,插嘴道:“好像说是西狄公主驾临。他们前两日便来了,只不过一直住在城外,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就入了城。”
登时,云溪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
她听见自己有些不淡定地问店小二:“前些日子都在传西狄要与北邺联姻,你可曾打听到这西狄公主要嫁给谁?”
店小二噗嗤一声乐了:“西狄公主身份尊贵,除了,”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挤了挤眼睛道,“除了现如今金銮宝座上坐着的那位,你说她还会嫁给谁?”
凌翠见云溪脸色不对,赶紧使了个眼色地命店小二退下,然后把在云溪手里微微颤抖的茶杯拿过来放下,安慰她道:“这店小二道听途说,胡言乱语,信不得!”
云溪却隐隐地总觉得心头不□□宁。
正巧这时抬着西狄公主的大红轿走到了茶楼前面,云溪眼尖地看见大红的车帘微微掀起一角,一张清丽脱俗的脸自轿内露出,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还似有意而无意地朝楼上飞快瞟了一眼,唇角向上勾起。
随即,轿帘倏地落下,将西狄公主那姣好的容颜掩藏在车帘之后。
凌翠愣了愣神,呆呆地问云溪:“公主,那就是西狄公主吗?奴婢……奴婢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却说凤栖宫中蕙兰见云溪出宫,便自作主张地帮云溪去鸽房喂鸽子。
看守鸽房的王虎见是云溪身边平素常跟随服侍的人,便没有人阻拦。
谁料蕙兰在鸽房中待了一阵子,却在鸽翼下发现了一个未曾来得及打开的蜡丸,她不敢擅自打开,遂偷藏了蜡丸,专捡元焘忙完政事空闲的功夫,一脸凝重地把蜡丸呈给元焘,声声道:“奴婢侍奉娘娘忠心不二,但这枚蜡丸来历着实可疑,况且娘娘平素一日两三次地去喂鸽子,奴婢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由皇上亲自打开着蜡丸方才妥当!”
元焘握着蜡丸,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思忖了一下,把蜡丸狠狠捏碎,却没有打开来看,而是怒瞪着蕙兰,大声呵斥:“谁给你的胆子栽赃陷害主子?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大板!”
然而,元焘终究怒气难消,他满腹狐疑地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打开了字条。
只见上面用楷书公整地写着两行小字:“半月后汝父忌辰,余在善华寺布置法会,专为汝父祈福,望收到字条后,务必亲临。子婴。”
登时,元焘狠狠撕碎了字条,沉着一张脸,不淡定地吩咐随从:“摆驾凤栖宫!”
冷战
傍晚,夕阳西下,云溪踩着疲惫的步伐回宫,落日的余辉斜斜照射过来,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拉长,如同她满腹思绪的心事,黯淡无光。
“云儿!”
走到凤栖宫宫门口时,元焘低低沉沉的声音忽然自门内传来。
平常这个时间,元焘都在御书房处理朝政,云溪陡然惊了一惊,赶紧走进了屋。